《心里那一片天地》是季羡林散文精选集,收录季羡林散文代表作《二月兰》《我的母亲》《园花寂寞红》等五十余篇,以写景、写情为主,集中展现这位国学大师感性的一面。季羡林的散文,幽默风趣,真挚淳朴,平易天然,既真挚朴雅严谨,又带有缓慢舒散的情调,在现当代散文作家中显得别具一格。
季羡林(1911—2009)
字希逋,国际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
代表作:
《留德十年》《牛棚杂忆》
第一编 神奇的丝瓜
黄昏 3
晨趣 8
神奇的丝瓜 11
老猫 14
园花寂寞红 25
人间自有真情在 28
二月兰 31
咪咪二世 37
喜鹊窝 39
听雨(84岁) 46
听雨(86岁) 50
石榴花 52
第二编 春归燕园
枸杞树 59
回忆 64
年 69
马缨花 75
夹竹桃 80
春满燕园 84
春归燕园 87
怀念西府海棠 90
梦萦未名湖 94
北京忆旧 99
梦萦水木清华 101
幽径悲剧 105
清塘荷韵 110
第三编 火车上观日出
石林颂 117
访绍兴鲁迅故居 121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125
佛教圣迹巡礼 131
登黄山记 143
在敦煌 161
星光的海洋 179
龟兹壁画展前言 183
德里风光 185
以文会友 188
火车上观日出 199
登蓬莱阁 203
登庐山 209
游石钟山记 213
法门寺 216
虎门炮台 222
延边行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顿饭 225
延边行美人松 230
延边行观天池 234
第四编 月是故乡明
月是故乡明 243
兔子 246
母与子 253
寂寞 264
听诗 268
海棠花 274
留德十年山中逸趣 278
留德十年别哥廷根 282
留德十年在弗里堡(Fribourg) 289
重返哥廷根 298
回家 307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暝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矮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黄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吗?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从西方吗?西方不正亮着红霞吗?从南方吗?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极,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吗?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溶入琤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的黏黏的浓浓的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吗?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的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优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