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著名学者作家就当下热点问题的一次有价值的深度阐述
村庄汇聚了中国复杂的现况,而村庄的变迁和振兴等话题近年来一直备受关注。本书从小切口书写大时代,作家南帆以个人走访为切入点,阐述了对快速变化中的“村庄”的深度观察,并深入到中国当代乡村的细部,从村庄的形象演变、历史沿袭、文化心理等多个层面娓娓道来,在保留真情与抒情成分的同时,更是一份独特珍贵的当代中国乡村观察笔记,也是当代文学深度介入社会的一次有益尝试。
2、作者南帆是中国智性散文的代表人物,曾两获鲁迅文学奖
本书作者南帆有着较高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曾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散文家奖”,并曾获得鲁迅文学奖散文奖和理论批评奖,是国内仅有的先后在两个门类两度摘得鲁奖的作家。他开创的的智性散文写作,兼具文学审美和思辨深度,富有理趣和哲思,本书也展现出一个敏感睿智而又不失理性之思的知识分子对现代文明发展的反思。
《村庄笔记》一书可以追溯至《雨花》杂志的约稿。主编朱辉先生询问,能否承担一个散文专栏,每一篇五千字上下,至少延续六期。我向来觉得专栏是一个负担,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应承了下来,专栏的题目即定为“村庄笔记”。陆续写出了六篇,似乎意犹未尽,干脆将专栏扩大为十二期,专栏结束之后又在其他刊物发表几篇。现在考虑将这些散文汇聚起来,结集出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曾经作为知青在乡村生活了几年。我的知识库存之中,乡村经验构成了一个深刻而巨大的烙印,潜在地影响为人处世。下乡插队结束之后,我仍然陆陆续续地走访过一些村庄,种种印象与知青的记忆相互交织,感慨丛生。村庄是农耕社会的基本单元,拥有悠久的社会关系以及古老的生产资料,多数农民生长于村庄,终老于村庄。现在,这个社会单元正在遭受各种力量的瓦解。在许多人心目中,村庄的含义已经收缩为“故乡”。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如何重塑村庄。数年之前,我曾经发表过一篇很长的散文记叙这些感慨,题目即是《村庄笔记》。这篇散文的若干片断仿佛一直暗中持续生长,甚至如同过于茂盛的树枝冒失地伸到了另一些散文之中。
环顾左右,下乡插队是许多同龄人乡村经验的共同来源。更大范围内,乡村构成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一个特殊的情结。许多知识分子与乡村具有千丝万缕的复杂纠葛。他们渴求新知,投身各种社会运动,曾经踌躇满志,也曾经遭遇重大挫折。然而,无论走出多远,乡村始终是他们的一个潜在的精神轴心。知识分子时常觉得,广袤的大地和辛劳的农民养育了他们。尽管置身城市,出入种种文化场所,他们仍然熟悉乡村,关注乡村,对于挣扎在重压之下的农民深为同情,以启蒙者的姿态号召农民挺起脊梁,反抗一切剥削和压迫,从而点燃乡村的革命火焰。陷入政治困厄的时候,这些知识分子又从城市星星点点地散落到乡村,接受农民的教育、改造和监督,反省各种自以为是的精神痼疾。如今看来,知识分子下放乡村既是一种惩戒,也是一种重返民间的社会调查。多年之后,知识分子摆脱了生存危机以及被歧视、胆战心惊和委屈情绪,另一种收获逐渐显露出来:由于脚踏大地,手执锄头与镰刀,与农民嘘寒问暖,他们不知不觉地穿过了那个时代一套流行词藻组成的帷幕,亲眼见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如今,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熙来攘往,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楼房,琳琅满目的购物商场,电影院,体育馆,游乐场,地铁站,大学与研究机构,城市文化显现出强大的吸附力。对于四面八方涌来的移民,城市宽容地尊重多元的生活方式。然而,街头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容背后,那些保存于乡村的古老联系正在成为愈来愈稀薄的回忆。强大的城市组织机构井然有序地分配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生活位置:方格一般的寓所,固定的工作岗位,交通网络指定的出行线路,个人履历简化为表格进入不同层级的人事管理档案,经济收入决定的消费场所与娱乐方式……如果企图重温久违的传统——重温姓氏、家族、血脉,重温祖坟与祠堂、热络的问候与熟悉的方言音调,那么,人们很快就会将目光转向根系纵横的大地,转向稻花香飘、炊烟缭绕的乡村。
然而,谁还会仅仅把乡村想象为稻花香飘、炊烟缭绕的田园诗呢?——即使文学也不以为然。各个历史时期,文学从乡村汲取的灵感远为不同。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曾经塑造过种种大相径庭的乡村形象:粮食生产基地的乡村,战火燃烧的乡村,负责精神生产的乡村,城乡对立的乡村,作为民族文明根系的乡村,还有一些面目模糊甚至意义矛盾的乡村。总之,乡村拥有迥异的内涵,承载形形色色的诠释、期待和想象。这些乡村叙事的错杂交叠表明,历史文化曾经分配乡村扮演各种角色,完成预定的主题。
人们已经意识到,文学的相当一部分乡村叙事落空了。预设的主题消散之后,粗糙而坚硬的乡村再度显露出来。无论如何,几个单薄的概念无法遮盖这个辽阔的地域。到目前为止,现代社会似乎正在以各种方式消化乡村,古老的农耕文明渐渐进入尾声。传统的乡村文化正在解体,乡村的活力急剧衰减,年轻一代纷纷提起行囊移居城市。工业与现代经济开始格式化靠近城市的那一部分村庄。土地与工厂、企业、科技园区、房地产、购物中心的结合可以产生巨大的经济价值,传统的粮食生产几乎无人问津。更多的村庄深藏于起伏的山脉皱褶之间,远离文化中心的辐射,荒芜的田野静静地摊在阳光之下,阒无人迹。乡村能否依赖自身的内在能量重新动员和集结,并且在现代性的平台上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
我撰写这个专栏的时候,有的村庄从记忆之中浮出,有的村庄是故地重游,也有几个村庄是首次到访。我没有走多远,这些村庄围绕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周边,驾车即可抵达。我很快意识到,古代诗文之中恬静的园林山水已经一去不返,“桃花源”仅仅是一个传说之中的典故,“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只能短暂地挽留清闲的游客。许多村庄拥有可圈可点的历史,可是,这些故事无法跨越巨大的历史断裂延伸到现今的生活。那些朝廷重臣或者状元、榜眼、探花只能充当闲聊之际的谈资,家族、辈分与姻亲的意义逐渐被机关、社区、人事档案或者上下级关系淹没;一些老宅子还悬挂着“耕读传家”之意的对联,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耕”与“读”之间的循环已经中断——“耕”所获得的收入无法供养“读”,“读”有所成之后也很少反哺“耕”。几个村庄存留了若干历史遗迹,令人遥想凭吊;还有几个村庄人去楼空,寂静而荒凉,偌大的村庄如同一具僵硬而空洞的躯壳。我深为不解的是,几乎所有村庄里的房子都像一堆乱石,这儿一撮,那儿一簇,朝向不一,款式各异。许多房子一层一层地摞上去,危若累卵,楼下的围墙尽量撑大空间而不愿与周边的墙壁对齐。资金不足的时候,盖了一半的房子就地搁下,生锈的钢筋和刚刚涂上泥浆的砖块祼露在空中。我感到意外的另一个现象是,村庄里的汽车如此之多。见到一辆锃亮的汽车泊在池塘旁边,泊在一堵废弃的砖墙墙根或者泊在一棵落满灰土的果树树荫里,怪异之感挥之不去。工业社会的钢铁与集成电路愈来愈密集地嵌入村庄,不动声色地重构传统的农业王国。真的还是农业王国吗?我忽然记起,穿行于这些村庄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看到农民在田野里劳作,也没有看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乡村日常图景。
这一批专栏散文形成的反响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想。一些读者热心地提供了几个村庄更为翔实的历史资料,包括地方志的记载和查无实据的传说;另一些读者试图表述对某一个历史事件的不同评价,他们对于故乡的深情厚意显现为外人略感诧异的骄傲。在我的心目中,这些反响均是慷慨的褒奖。借助这本书出版的机会,一并致谢。
是为序。
南帆2019 年 12 月 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