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这篇序言时,我看到了史蒂文·拉特纳在《纽约时报》的
一篇文章,1 感觉很不痛快。他是华尔街的银行家,2009 年奥巴马政
府邀请他领导美国汽车工业的重组。拉特纳刚在日本做了短期访问,
他想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应该知道的日本目前的状况。他先谈及日本
政府最近的宏观经济政策(加大货币供应,进行财政刺激),然后才
开始谈论文章的真正意图:他认为日本一直忽略“短视政策的挑战”,
“和其他许多国家一样,日本也被自己的僵化所捆锁”,因此“急需微
观经济的改革”。
我们需要知道这些吗?很明显,拉特纳先生认为我们需要。更明
显的是,他认为如果我们不知道,就可能陷入日本所处的陷阱。他告
诉我们,日本应该降低所得税,同时增强股东对公司内部事务的发言
权。他主张,这个国家需要更高的经济“效率”,需要进一步缩小“ 收
入”与“巨额的预算赤字”之间的差距,需要放松“特别严格的移民
法”,也需要“对僵化的劳工政策进行有意义的改革”(他的意思似乎
是解雇员工因此可以变得更容易)。他认为,日本如果“无法接受这
些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就不太可能再次成为世界经济强国”。
不得不对拉特纳先生说声抱歉,这些东西人人都知道。不需要一
本书,甚至是《纽约时报》星期日版的一篇专栏文章,来告诉我们正
直的投资银行家认为我们需要了解日本的哪些情况以及为什么需要。
下面这些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新闻:日本经济“步履蹒跚”;像拉特
纳先生这样的人认为“其他发达国家”应该“担心”,以免它们不能
从日本“吸取”相关的“ 教训”(而拉特纳先生知道那些教训是什么)。
奥斯卡·王尔德曾说:“事实上,整个日本纯属虚构。没有这样一
个国家,也没有这样一个民族。”王尔德的嘲弄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
而如拉特纳先生的文章所暗示的那样,现在的西方仍然在虚构日本以
服务于自己的目的—最新的目的是将其当作大棒以打击其他人。现
在拉特纳先生不算完全过时,也不算凭空创造出了一个日本—他对
日本面临的许多“短视政策的挑战”的看法通常是正确的。让他笔下
的日本更像是一种虚构而非一个面临真正挑战的现实之地的是,他的
文章背后隐含着一个假设:东京的决策者们没有看到这些挑战,或者
即使看到了,也会像冥顽不灵的孩子一样故意拒绝面对。要理解为什
么会这样,需要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地理、政治制度和文化遗产,
最重要的是,要有能力确定在那个地方谁有权要求谁做什么。换句话
说,要想让每个人了解日本,你必须先弄清谁是真正的决策者,以及
他们是如何获得决定其他人生活方式的权力的。这些决策者不全是,
甚至多数不是经选举产生的日本领导人。他们中有些甚至不是日本
人—他们住在华盛顿。
日本确实提供了一些教训,有些甚至是拉特纳先生可能敦促我们
注意的那种。但那些教训要比关于税收、劳动力市场和经济效率的说
教有趣得多。因为真正重要的教训不是对显而易见的道理的陈述(比
如,当经济和人口结构发生变化时,一个国家的劳动和补偿制度需要
改变;少数党中的少数狂热分子不该拥有可以威胁金融决战的力量),
而是对文化、历史、地理、制度和政治等各种因素的梳理,这些因素
妨碍着日本劳工关系的全面改革,或者在某种情况下,它们促使狂热
的煽动者积聚了足够的力量,以至于可以形成有效的威胁,迫使美国
政府放弃其责任。(任何认为向美国人解释日本颇具挑战的人,都应该
试试向日本人解释茶党和美国国会的议事规则。)在这个过程中,我们
不太可能发现“如果你不这样做,就会有你好看”之类的教训。世界
太过复杂,也幸好是太特殊了,这类训诫并不适用。但我们可以略微
学习如何正确问问题。我们可能会发现,在我们本国观念上的枷锁是
如何阻止我们通过分析它在另一个地方扭曲事物来发现每个人都需要
知道的东西的。我们甚至可以研究另一个国家(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独
特的国家)如何以及为什么做或不做所有人都知道应该做的事情,吸
取经验教训,这样,我们自己的国家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才知道应该
如何处理。
如果妇女都不生育小孩,该怎么办?如果年轻的异性恋男性说他
们对结婚和家庭没有兴趣,该怎么办?如何照顾老年人?如果看到大
规模移民危及社会团结,而团结是国家的基石,该怎么办?如何修复
一个曾经运转良好且被称为奇迹的经济体系,尽管它明显需要全面改
革,但仍有各种人主张它应该继续下去?你一度错误地相信某种能源
可以提供无限、清洁、安全的能量,但实际却是它会永远危害国家,
如何才能勾销投入其中的数万亿日元?如何才能在不为谁得到了什么
而争论不休的情况下,成功地分配一块本质上已经停止增长的“经济
蛋糕”呢?当一个即将崛起的新兴大国,在其民族主义教育中认为你
始终未能认清历史错误时,你该如何应对?特别是当你昔日的“盟友”
兼保护者对你既无知又轻蔑,傲慢地摧毁了出现一个能处理上述棘手
事务的政府的最大希望时,你该怎么办?你要认真处理过去发生的事,
不仅因为不这样做你就无法取得信任,也因为如果不认清历史错误,
你将处在重蹈覆辙的危险中,而那些昔日的错误曾给你的国家带来史
无前例的灾难,这样的过去你要如何面对?大约150 年前,一些人编
织了神话来为他们夺取政权辩护,那些神话导致了前面提到的历史错
误,而今天,当权者正是那些人的直接继承者,整个国家再次陷入那
些神话的包围中,你将如何开启认识历史的程序?你们国家的文化如
此令世界着迷,虽然你们创造这种文化并非为了供外界消费,你们也
不知道如何将这种魅力转化为地缘政治,甚至是微弱的商业优势,应
该怎么办?
假如这本书(或者任何一本书)能明确地回答上述问题,那么它
就可以包含所有人需要了解的关于日本的东西,然而这是不可能完成
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完成此项任务,但至少希望自己能够正确地处理
其中的一些问题。我第一次到日本时,还是个15 岁的学生,和其他外
国人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国家。我自己再回到日本时已经成年。在
过去的40 年,我基本上一直生活在这里,我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人也是
日本人。我早年对它的迷恋没有消失,但如同所有的真爱一样,它也
因对悲剧的意识而变得色彩斑斓—将一个人的爱倾注在不完美的、
终将死去的人以及他们(或我们)所创造的一切之上,不可避免地要
付出代价。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没有真正领会的东西,即日本的现
代史大部分是悲剧。悲剧不仅源于通常所说的外部环境和内部的失败,
而且源于让一个人爱上这个国家(或它的人民)的那些特殊的东西。
一代又一代的外国作家都试图弄清楚日本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
们。在这方面最成功的人,我会举出小泉八云2、库尔特·辛格3、伊
恩·布鲁马4,以及最重要的已故的唐纳德·里奇5,他们都接受了日
本本来的模样。日本人不会抱怨,他们能从大人物不屑一顾的小事里
获得快乐。他们是绝望的浪漫主义者,执着于梦想,即使那些梦想明
显是空洞的。“现实”也许丑陋、廉价、庸俗,那又怎样?为什么要
让它妨碍情感和快乐呢?谈论日本人时,我们会遇到“特殊”和“情
境”这样的词,也许这些冷冰冰的、抽象的词最能描述一个集体性选
择忽视矛盾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