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2020,很不平静的一年。谁也想不到,一种病毒、一场疫情,会如此扰动整个世界。和许许多多人一样,我也曾恐慌、疑惧、焦虑,并不停反思:人类这是怎么啦?我们该如何修复与大自然的关系?
作为一名连续15年在野外探索的自然摄影师、一个博物爱好者、一个自然文学的创作者、一个无比热爱荒野之美的人,我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现代人与大自然的割裂有多么深。如今,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快、那么新、那么炫目、那么迫不及待,而只有很少的人愿意慢下来,行走于乡野的小道,去观察草木虫鸟的美好,去凝视来自古老文化的脉脉余晖。
近几年,细读《诗经》之时,我深深体会到了,作为现代社会的一员,自己身上也同样存在很多“隔”:与自然之“隔”、与传统之“隔”、与诗意之“隔”……
为何这么说?我讲点个人感受,若能引起些许共鸣,就已深感荣幸。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在中国,但凡受过教育之人,想必都知道这部经典,但若问有多少人曾深入读过,恐怕就应者寥寥了。就拿我自己来说,说起来还是毕业于中文系的文学硕士,可至少在求学期间,还真没读过多少《诗经》里的篇什,想想真是惭愧无比。
那么,到底是什么隔断了我们与经典的联系,让大家对如此美丽的诗歌望而却步?时代过于久远,对传统文化重视不够,古文太艰深……原因可以罗列出一大堆,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或许意识到的人并不多,那就是:如今的我们,虽然搭上了现代科技的快车,但是对乡土与自然关注得太少了(它们仿佛都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以至于看到《诗经》中随处可见的物种名字经常一头雾水,这对品味诗意造成了很大障碍。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古代对于《诗经》,多强调其在“兴观群怨”“事君事父”等社会教化与伦理方面的功用,而把“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带而过。
但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北京大学刘华杰教授在其著作《博物人生》中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句虽然写在最后,但它反而是最基本的,是入场券。不知其中的鸟兽草木之名,算不上读懂了《诗经》。”
我非常认同这个观点。《诗经》本身就是一部跟博物学密切相关的诗集。所谓“诗三百”,包含了风、雅、颂,具体为“国风”160篇、“小雅”74篇、“大雅”31篇、“颂”40篇,凡305篇。所收录的,以民歌为多。所谓“民歌”者,绝大多数为“草根诗人”所作也,以“国风”为代表。其实,在被称为“庙堂文学”的“雅”“颂”篇章中,有关自然博物的诗句也比比皆是(这在“小雅”中尤其明显)。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道理很简单:遥想两三千年前,先民们生活在山林水泽之间,无论四季如何变换,均与草木鸟兽旦夕相处,故常就地取材,即景即情,发而成诗,此之谓“比兴”也。
我想,在孔子的时代或离孔子不太远的时代,读书人对于《诗经》的语言及其指称的相关名物尚不会产生明显的隔膜,相对比较容易了解彼物为何物。而后世之人却与《诗经》有了很多“代沟”,这是事实。可是,我们若完全不了解诗中那些乡土物种,不懂物候的变化,又如何能在脑海中充分建立诗之意象,重返“诗意现场”?
现在我们来看看,“诗三百”中到底提到了多少种动植物?自古以来,关于《诗经》名物的探究一直没有中断过,有关著作所描述的《诗经》物种的数量也不一样,而现代研究给出的答案是250多种。
三国时,吴国的陆玑撰写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这是中国第一本专门研究《诗经》名物的著作,对后世影响很大。此书记载了《诗经》中各类动植物共计170余种,还记录了不少物种的各地异名,同时描述了其形态和习性。
关于《诗经》名物考证,图谱类著作不多,且多已散失。近代比较有名,且配图相对比较齐全的当属《毛诗品物图考》(日本冈元凤纂辑,成书于18世纪中后期),书中关于《诗经》草、木、鸟、兽、虫、鱼的绘图达200多幅。但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黑白手绘图未免失之粗糙。其后,跟冈元凤同处于日本江户时代的儒学家细井徇,约于19世纪40年代组织京都画师,共同编撰绘制了《诗经名物图解》,也涉及《诗经》名物200多种。此书采用彩色绘图,画面唯美,质感细腻,比《毛诗品物图考》精美不少。最近几年,细井徇的《诗经名物图解》在国内突然红了起来,多家知名出版社为其配以相关译注,重新编排、制作后予以出版。
当代中国学者也在《诗经》名物研究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前几年,中华书局出版了《诗经动物释诂》,此书对《诗经》中的110多种动物作了仔细考辨。学者胡淼所著的《〈诗经〉的科学解读》则不仅解读了《诗经》中的各类动植物,还对包括天气在内的各种自然现象进行了解读。台湾学者潘富俊所著的《诗经植物图鉴》广受读者欢迎。潘富俊将《诗经》中提到的138种植物(注,也有学者认为有143种)予以详细解释,并配有大量实地拍摄的彩色照片。就图片而言,在我迄今见过的关于《诗经》名物解读的各类著作中,潘著可谓是最“鲜活”的。
《诗经》涉及的动物中,又以鸟类为多。据我统计,《诗经》中明确提到鸟儿的地方累计达80处左右。合并重复的鸟类,整部《诗经》中实际提到的鸟儿至少有33种(或类)。
作为一名野生鸟类摄影爱好者,有一天我动了念头,想系统地解读《诗经》中提到的鸟类。那么,以前有没有出版过关于这个题材的专著?据我所知,只有一本。那就是,多年前出版的,台湾鸟类学家颜重威先生的《诗经里的鸟类》。可惜,虽多方访求,我还是没能读到此书,至今引以为憾—— 否则,一定会对我的写作有极大的帮助。
我写这本书,其目的,并不是写一本像博士论文一样的“专业”学术著作,而是希望自己能尽量以生动、简洁的语言讲清楚诗中的鸟,并适当穿插一些自己亲身经历的野外观鸟故事,从而能让高中生(甚至文学功底较好的初中生)不太费力地读下去。同时,为了让书的阅读界面更加友好,除了尽可能备齐照片,我还让女儿张可航用水彩手绘了不少鸟,用作书中的插图。
就题材而言,本书是一部跨界作品。我希望它能够在博物学与古典诗歌之间架起一座小桥,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爱上自然,爱上《诗经》。如果能这样,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或许有人会问:《诗经》是如此古老,关于诗义的解释一直争论不休,乃至有“诗无达诂”(语出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之说,你能保证关于《诗经》鸟类的解读都是正确的吗?
我的回答是: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我既不敢也无法强作解人,唯愿遵循个人的“求解”原则,根据自己对诗义与鸟类的了解,尽量做到能自圆其说即可。
我也相信,本书中的错误(乃至谬论)一定会存在。这一切,都有待时间的检验。书出版后,若能蒙读者诸君不吝指出存在的谬误,我将万分感谢。或许,若干年后,此书将会推出“2.0版”。
近些年来,博物学在中国出现了良好的复兴势头。刘华杰认为,“重启”古老的博物学,需要靠一阶博物与二阶博物同时推进。一阶博物,指的是我们亲近、了解大自然的实践活动,如野外观鸟、认识野花等;而二阶博物,侧重的是跟博物学相关的学术研究,涉及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哲学等方方面面。
就当前国内博物类图书的出版而言,“一阶”作品可谓红红火火,如我本人的《云中的风铃:宁波野鸟传奇》《夜遇记》与《东钱湖自然笔记》就都属此类;相对而言,“二阶”的原创著作尚较少,这本《诗经飞鸟》恐怕也算不上“二阶”,最多是“1.5阶”。
中国文化推崇“天人合一”,中国的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也与自然有着天然的无法割断的联系,是取之不尽的博物学研究宝库。作为后人,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去挖掘其中的精髓,把古典文学与博物学的优秀传统发扬光大。
最后,我觉得有必要再补充说明一下是什么机缘促使我写这本书。真的,如果说我成为“鸟人”是一个偶然,那么写《诗经飞鸟》也完全是一个偶然。
2005年早春,我在去宁波市气象台采访的路上“一不小心”跳到田野里,拍了一大群像云一样在飞的麻雀。不承想,这群麻雀竟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成为一个酷爱拍鸟、观鸟的“鸟人”。
11年后,即2016年的春天,我突然冒出了一个点子,想写一篇关于“古诗中的鸟儿”的文章。计划中的这篇文章不长,字数控制在3000字以内,刚好可以在报纸副刊上发一个整版。构思的时候又想,写这篇文章,《诗经》肯定是绕不开去的。谁知一翻《诗经》,哎呀,原来里面提到了那么多鸟,光就《诗经》便可以单独成文了!
再仔细读下去,发觉又不对,原来只针对“关关雎鸠”就足以写一篇有趣的文章了!于是,不久之后,《雎鸠是个什么鸟》发表在了《宁波晚报》副刊上,颇受读者好评。
受到了鼓舞,我索性一鼓作气,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比较系统地读了点书,基本梳理出了《诗经》中提到的所有鸟类,并陆陆续续又发表了几篇文章,形成了“《诗经》鸟类漫谈系列”,总计一万多字。
那个时候,我就思忖着是否该写一本书了。但这样一来,工程就大了。果然,又花了三年半的时间读书、写作及野外拍摄,直到2019年10月底,我才把《诗经飞鸟》的书稿交给了宁波出版社。又经过了一年的设计、制作、微调,这本书才终于慢慢浮出水面。在此,要特别感谢编辑徐飞先生、王苏女士,以及本书设计师王泽闻先生的辛勤付出!
回过头来想想,世界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人生的故事,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要有梦想,要努力去做,就好。
张海华
2020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