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老舍著作与北京城》代序
老舍常常在作品中描写完整的行动路线,这是老舍著作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在老舍的笔下不大会出现只有出发点和目的地 , 似乎可以跨越任何空间一下子就到的简单情况,也不大会出现“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情况。路总是一步一步地走的。既然走,就得有路线;路线不可记载得太繁琐,但也不可不写,何况路线有各种各样的,可以引出许多有趣的插笔来。
在《老张的哲学》中描写了 11 条行动路线;
在《赵子曰》中描写了 4 条行动路线;
在《离婚》中描写了 7 条行动路线;
在《骆驼祥子》中描写了 7 条行动路线;
在《四世同堂》中描写了 22 条行动路线;
在《正红旗下》中描写了 1 条行动路线。
以上每条路线,都各有出发点,路过哪里,一一写明先后顺序,甚至方向,最后是终点。
《骆驼祥子》中的路线是描写得最精彩的。祥子是拉车的,他得跑路,路对他像水和空气一样重要,写得详尽具体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老舍别的小说中的行动路线也并不比《骆驼祥子》中的简单多少。《骆驼祥子》中的 7 次行动路线是:
第一次, 祥子拉着自己的新车,由新街口,出西直门,过高亮桥,被大兵捉走。
第二次,祥子牵着骆驼逃出磨石口,过海淀进西直门。具体路线是:磨石
口——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八大处——四平台——杏石口——南辛庄——北辛庄——魏家村——南河滩——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海淀——西直门。出于好奇,我们曾经沿着这条路线走过一次,结果发现老舍给祥子设计的这条路线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绝对经得起核对,的的确确是像故事情节所要求的那样,是顺着山根走的,方位对,地形对,顺序对,村名对,这样可能隐蔽一些,如果祥子暴露了,恐怕会再被捉回山里去。如果不是作者亲自考察过,光看地图,是写不了这么准确的。这还不算,老舍还为祥子设计了其他三条出路,东南西北各一条,最后选择了北线。
第三次,祥子由东城拉曹先生回曹宅,路过天安门,到南长街,中了埋伏——修路没放置灯光标记,摔了跤,伤了人,摔了车。
第四次,虎妞找祥子谈话,由南长街,贴着中山公园红墙往北走,虎妞指着肚子告诉他“有了”,一直走到北长街北头,上北海大桥,过金鳌玉 ,祥子想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祥子突然转身向回走,几乎碰到团城的墙上,又被虎妞喊回去。
第五次,祥子拉曹先生由西城回曹宅,被特务跟踪,奔景山背后的黄化门左宅。路线是西城——西单——西长安街——长安牌楼——新华门——南长街口——中山公园后门——北长街北口——进小胡同——景山背后——黄化门——左宅。
第六次,婚后祥子由毛家湾而西四而宣武门,往南往东再往南到天桥,躲着虎妞,出来散心。
第七次,祥子出西直门,过高亮桥,到铁道北,到白房子找当了下等妓女的小福子。
有了这样的路线描写,北京好像由书本上突然站了起来,变成了立体的。北京,不再是爬在地图上的点、线、面,不再是书中的地理概念,而是可以感觉到的,可以丈量的,有高度的,甚至是有感情的。连美丽的北海白塔都变得“傻白傻白的” 了,一齐和祥子发愁烦恼。
北京活了。
老舍爱北京,爱整个的北京。他说不上来他应该夸奖北京的哪一部分,恐怕因为说了北京的枝枝节节而把它说小了。
可是,在北京,老舍有他最喜欢的地方,那是积水潭。
积水潭以前叫净业湖,净业寺在它的北岸,故得名。西山的泉水从高亮桥流入城内,汇集于此成湖,又叫积水潭。它的下游是后海,什刹海,北、中、南海。
积水潭以前很美,湖中有荷花,有芦苇,岸边有土山,有石头,有垂柳,水下有鱼,有蝌蚪,水面上有蜻蜓,有水蝎,有翠鸟,还有白鹭,自然景色极佳。都市之中有这么一块安静的妙地,真是难得。
如今的积水潭已经大为逊色了,除了水面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站在湖边,只能领会到它的空旷和它的安静。好在岸边的大柳树和北边的德胜门楼还能叫人想象出一点当日的朴实和幽美来。积水潭进入了四部老舍的文学作品:
《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第 45 ~ 46 页);
《赵子曰》(《老舍文集》第 330 页);
《骆驼祥子》(晨光本第 302 页);
《正红旗下》(人文单行本第 82 ~ 84 页)。
这四段都是用墨较多的,写得很有感情,确实令人神往,令人浮想联翩。
老舍说过,大凡幼时所熟悉的地方景物,即一木一石,当追想起来,都足以引起热烈的情感,这种热烈的情感使作家能信笔写来,头头是道,因为这种回忆是准确的,特定的,亲切的,连那里空气中所含的一点特别味道都能一闭眼还想象地闻到。
老舍很重视这种追忆,他的一个文艺创作思想就是认为这种热烈的追忆往往会变成作家的创作动机之一,而且往往因此而写出绝妙的传世之作。最熟悉的,不管多平凡,总是最亲切的。亲切就可能产生出好的作品。老舍钦佩狄更斯和韦尔斯的想象力,但也称赞他们常常在作品中极准确极亲切极真实地描述过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
积水潭恐怕是这种追思的典型对象。
老舍赞叹哈代、康拉德、布莱克伍德、劳伦斯、莫泊桑、托尔斯泰的写景本领。老舍认为文学作品中一定要写景,这又是他的另一个文学主张。他认为写景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必须为故事制造一个活动的地点和衬景,倒并不一定非美不可,也许很丑,要看是什么故事情节的需要。其次,写景有助于故事的完美和真实,增高故事的戏剧力量。
老舍写景都是有用的,从不滥写,他知道滥用是最无价值的,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平摆浮搁的风景。
老舍写积水潭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抓住故事本身的需要。
老舍在《想北平》一文中有一段话十分感人:
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蜒,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他真爱它!
老舍是爱国主义作家,他的爱国是通过爱北京表现出来的,是通过他爱积水潭的小鱼,爱高亮桥的垂柳,爱顶小顶小的小羊圈胡同,爱新修好的龙须沟,爱祥子,爱程疯子,爱老王掌柜,爱祁老人,爱母亲……表现出来的。
老舍是由北京的贫民小胡同中生长起来的作家,浑身上下带着他固有的特点,就像他多次描写过的长在北京城墙砖缝中的小枣树一样,土壤、营养都贫乏到极点,可是它依附在母亲——雄伟古城的胸口上,顽强地硬钻了出来,骄傲地长成了树,从而独树一帜,别具风格,令人赞叹不已。
就这样,老舍的著作充满了“北京味儿”,浓浓的“北京味儿”,这是一股多么可爱多么可亲多么可敬的“北京味儿”啊!
舒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