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中国科幻名家作品》：《朝闻道——中国科幻名家作品》收录了王晋康、吴岩、刘慈欣和郝景芳四位科幻大家的中短篇科幻小说佳作，带领读者科学与洞见、理性与情感交织的奇妙科幻。
　

王晋康作品
生命之歌
吴岩作品
生死第六天
刘慈欣作品
朝闻道
带上她的眼睛
郝景芳作品
祖母家的夏天
谷神的飞

爱因赤道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的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 500 千米的小车里，行驶在一条直径 5 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 30000 千米，在北纬 45°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来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 20 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个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的时间里，全家人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蒙古国，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通过俄罗斯，擦过日本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浆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以它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象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凭借想象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象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时，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并经过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台上，他看到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北纬 45°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尊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的，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有待于他去创造。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涨。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让天空中的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叠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抚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有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末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