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杜君立
人类发明语言,与其说是为了沟通,不如说是为了解释;如果说书是对人生和世界的解释,那么序就是对作者和作品的解释。对一个向死而生的悲观者来说,人都会死去,唯一的区别是留下什么;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他只能留下一份“遗书”,这就是所谓的“作品”。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富贵、权力与荣耀,还是苦难、悲伤和耻辱,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逝去,只有历史会留下来。
对人类来说,或许只有死亡才算得上是唯一一个严肃的问题。面对死亡,哲学诞生了,进而也就有了历史。
历史是我们共同的出处。一切当下都是历史的延伸。
人类充满困惑与焦虑地活在当下,而答案就在历史的细节中。
一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种历史情结。
世界如同草木生长,我们只能看到其结果,却看不到其过程。今天的人们不比古人活得更为长久,也绝不比古人更加聪明。
如果说今人与古人有什么不同,那么或许是信息拥有量的剧增。
古希腊时代最无偏见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曾经断言,在他所处的时代之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信息的短缺使他无法得知雅典无与伦比的辉煌和贡献。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信息并不代表知识,知识也不代表智慧,就如同财富并不代表幸福,现代人并不比古人更智慧。
现代人与古人面临着许多同样的困境,其中之一就是信息短缺—我们并没有因为信息泛滥而实现信息满足。面对新技术引发的海量信息,以及信息的碎片化,我们最迫切的需要,或许已经不是创造新信息,而是发现真正的有效信息。
一个盲人手提灯笼,路人感到不解。盲人说:听说天黑以后,世人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点灯可以为人们照亮道路。路人赞许其德,盲人却说:我也是为自己点灯,点了灯之后,黑暗里别人才能看见我,不会撞到我。
其实写作何尝不是如此,看似写给别人看,实则是写给自己。在走出故乡和童年之后,每个人都会体验到现实的困惑。我也一样,如同一个手持票根的乘客,坐在一列飞驰的列车上,既不懂我手里的票根是什么东西,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更不理解列车为什么飞驰。
这一切迷茫与困惑,只有当我知道了这列列车的行程,以及自己从哪里上车、从哪里下车之后,才变得顺理成章。
历史就是这张小小的票根。
说到底,历史是一种理解和重构,是对人生的理解和对世界的重构,这或许才是历史真正的意义。
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出生前的事情,就等于永远没有长大。
二
正是从进入历史的那一刻开始,我才读懂了我身处的这个世界。相较于世界的历史,人的生命无限短暂。与世界相比,人的智慧几如萤火之光,然而历史却使人类的智慧超越了生命的局限。
人会死去,但历史永恒。因为历史,文明不仅诞生了,而且得到了传承。
我们以往总是认为,历史就是讲故事。
“故事”二字本来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情”。在古代,读书人很少,大众的历史知识多来自评书和戏曲,历史被戏剧化。即使在新媒体时代,故事、历史与小说,这三者之间常常并没有明显的区隔。
人天生就喜欢有趣的故事,但故事只能够传递非常狭窄的历史经验。把历史简化为故事,往往会让读者失去对复杂理论和因果关系进行分析的能力。
在学术上,历史专业一般以考据为主。事实上,考据只是治学的工具,而不是学问,好比旅客乘车,是为了到达目的地。
现代历史学家在做的,常常是大量的解读工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通过对历史的解释,从而得到普遍的人类经验,以古鉴今,让历史服务于当下。对历史的解读,需要的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实和神秘的证据,而是分解与剖析。这需要一个人充分运用自己的思想逻辑能力,去洞察历史背后的真相。
虽然从大众层面上,人们还是喜欢历史故事,但随着读者群体的成熟,历史普及也逐渐走出了故事的俗套。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关注历史所蕴含的思想。
从传统旧历史到现代新历史,历史正在进行一次“转场”。如果历史只是“娱乐”的一种,那说明,一个真正的“历史时代”还没有到来。
历史更重要的是观念和思想。作为超越时间的文明载体,历史面对的永远是未来。从这一点来说,历史是值得敬畏的。
对中国传统文化而言,历史是一个重要的构成,所谓“五经皆史也”,但这并没能避免“历史”的贫困。
在当下“历史热”中,既不缺乏“励志”的权谋史和名人传记,也不缺乏戏说恶搞的娱乐故事,但真正启迪心智、令人深思的平民史和文明史仍不够多。
三
今天,我们已经置身于一个无远弗届的全球化时代。
所谓历史,首先是人类共同的记忆,“大历史”即整个人类史。这是全球化时代赋予历史的新定义。
细究起来,“全球化”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从人类的起源与扩散,到文化技术的传播与交流,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全球化的历史。
离开全球化的人类发展背景,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历史。
按照现代全球史的观点,任何“文明”都不是孤立形成的,而是在不断碰撞和反复交流中进行拓展和改变自身的处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历史都是世界史,或者是世界史的一部分。
在一个世纪之前,房龙满怀无限赞叹和悲悯,为普通大众写作了一部《人类的故事》,在他的笔下,历史就是“人类的舞台”。
像房龙一样,韦尔斯突破国家和王朝的传统历史模式,以优美的文笔,编写了一部统一的世界史—《世界史纲》。把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令韦尔斯“对整个历史和缔造历史的普遍动力惊叹不已”。
稍晚一个时期,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几乎重新改写了“历史”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他说,他是“站在月球上看世界历史的”。
从《人类的故事》《世界史纲》到《全球通史》,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人们重新发现了历史精神。
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早已灰飞烟灭,但却在千余年后唤醒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这就是历史的神奇。早在 2500 多年前,第欧根尼就自称:“我不是雅典人或希腊人,我是一个世界公民。”
老子、墨子和第欧根尼、亚里士多德一样,堪称最早的世界公民,他们悲天悯人,超越政治和民族,着眼于人性与文明。
房龙和斯宾格勒亦然。尤其是斯宾格勒的出现,完全颠覆了历史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他在贫民窟的烛光下写成的《西方的没落》,深刻而丰富,是历史,是文学,更是思想和哲学。
与韦尔斯他们不同,戴蒙德用一部《枪炮、病菌与钢铁》,将历史拉回到人类史的维度。他提醒我们,要去关注那些不起眼的或习以为常的事物;他忠告人们,应当从历史中学会关心人类的命运,没有哪一个人是孤岛,他都是人类的一部分。
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大概都读过赫拉利的《人类简史》。这是一部世界级的畅销书。作为这本书的延续,《今日简史》《未来简史》已将历史扩展到将来。
这说明,历史不仅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历史也是人类的共同语言。
四
人可以遗忘历史和篡改历史,却无法选择历史。
历史的确是一种写作和文本,是由文字和话语创造的,但历史最重要的并不是对史实的记录和叙述,而是基于史实做出的分析与解释;甚至说,这种分析与解释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现实世界的来源,因为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生活的镜像。
从这种意义上看,历史是一种对现实的勘探,而写作者则如同一个侦探,精心搜集证据,然后进行推理分析,揭示事件背后的真相,历史在这里重归思想。
如果说作为故事的历史只强调人物与时间线,那么作为思想的历史,则更注重真相与真理。
真实的历史,往往由无数个意想不到的细节编织而成,奇妙而又充满不确定,这让人想到所谓的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历史作为思想的一种,有其逻辑性与科学性。
历史不是史料,也不是史实,历史应该是一种思想的建构和对世界的解释。打个比方说,“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和“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都是一种“史料”和“史实”,只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才叫历史。
水归器内,各现方圆。如果说历史是“水”,那么物质就是“器”。人们总是通过物质来定义历史,但历史绝不是博物馆,物质本身也不构成历史。只有将其置入一个事件中,或者复原成一个事件,历史才能生动起来。
毫无疑问,一个社会特定的物质基础必然会强制推行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历史就这样被物质改变,从而人类历史最终演变成为物质的历史。
在历史中,人是流动的,物质也是流动的,文明因此而形成,不同文明之间发生碰撞。
历史的神秘和趣味也在于此。
如果说历史是科学的一种,那么本书作为通俗历史读物,是将那些改变人类历史的物质和技术,放回原来的现场,让中国重新回到世界的场景,逐一复盘历史的起承转合。
在当下的“大历史”时代,历史有各种不同的写法。本书以技术变迁这个细节为主轴,来解释历史上一些重要事件背后的原因。我希望用这样一个不太长的篇幅,来讲好一段“大历史”。
轮子、马镫、弓箭、火药和船,在历史的时间线上,每一个器物都有它值得诉说的故事。
希望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徜徉在寂静幽暗的博物馆,看着那带着泥土和铜锈的文物,会发自内心地理解,这些貌似不经意的东西所构成的历史,正提供给我们一个醒目的视角,让我们重新认识历史和历史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