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15日,他和她在大学毕业那晚相遇。他们没有一夜风流,而是聊到天亮,成了彼此的知己,相约将来要一直保持联系。
从此以后的每一个7月15日,无论在伦敦、爱丁堡、孟买还是巴黎,无论生活经历了怎样的一帆风顺或者急转直下,他们写信、电话、约会、绝交,他们思念、倾诉、幻想、伤害。他们曾经靠得那么近,却总在□需要彼此的时刻,一再错过。
她在1988年的心情,他直到□007年终于明白。
□□章 未来
1988年7月15日,星期五
爱丁堡,兰基勒街
"我觉得,重点在于有所改变,"她说,"你知道吧,真正意义上的改变。"
"什么?你是说要'改变世界'吗?"
"当然不是整个世界,无非是你周围的小环境。"
两个人肢体交缠躺在单人床上,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同时笑了出来,笑声低沉,犹如熹微的晨光。"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她嘟囔道,"听起来土里土气的,对吧?"
"是有点老土。"
"我那是在鼓励你!我想托起你烂泥扶不上墙的灵魂,迎接未来的伟大冒险。"她扭过脸去看着他。"也许你并不需要。我猜你可能早就把未来计划好了,那真是谢天谢地,大概连流程图都画出来了吧?"
"没有啊。"
"那你打算干什么?有什么大计划吗?"
"嗯,我爸妈会来运走我的东西,放在他们家,然后我去伦敦,在他们的公寓住几天,见见朋友。接着去法国--"
"很好--"
"然后可能去中国,长长见识,再然后也许是印度,到处转转--"
"旅游,"她叹了口气,"没创意。"
"旅游怎么了?"
"更像是逃避现实。"
"别太把现实当回事。"为了显得有魅力,他故作深沉地答道。
她嗤之以鼻。"我猜,在那些负担得起的人眼里,这当然不算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要休假两年'呢?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因为旅行使人心胸开阔。"他说,单侧胳膊撑起身子,准备吻她。
"哦,你的心胸也未免太开阔了点儿,"她扭头避了一下,两人再次倒进枕头里。"不管怎样,我问的不是你下个月干什么,而是未来的计划,等到你……"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幻想着只可能发生在五维空间的神奇景象。"……四十岁,你四十岁的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四十岁?"他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不知道。我可以说"有钱人"吗?"
"这也太……浅薄了吧。"
"好吧,那就'名人',行了吧。"他拿鼻尖蹭着她的脖子,"这样又有点病态,是不是?"
"不算病态,想想还挺让人……激动的。"
"激动!"他模仿着她柔和的约克郡口音,故意让她的语气听起来蠢兮兮的。这种情况她见多了,时髦的男孩喜欢学人说话,好像口音是什么稀罕的怪东西。她又一次本能地对他生出一丝厌恶,向后退去,直到脊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没错,激动。咱们当然得打起精神来,对吧?一切皆有可能,就像副校长说的,'机遇之门始终为你们敞开。'"
"你们的名字,迟早出现在将来的报纸上……"
"够呛。"
"那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没有的事,我害怕还来不及呢。"
"我也是。老天爷……"他猛然转身,去够床边地板上的烟,似乎打算冷静一下。"四十岁。四十。去□□□吧。"
见他如此紧张,她决定火上浇油,于是不怀好意地笑道:"哎,你四十岁的时候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若有所思地点燃了烟。"好吧,说到这件事,艾姆--"
"'艾姆'?谁是'艾姆'?"
"大家都叫你艾姆。我听到过。"
"是,朋友都叫我艾姆。"
"那我能这么叫你吗?"
"好吧,德克斯。"
"对于'老了以后怎么样'这个问题,我只希望那时的我能跟现在一样。"
透过刘海,她偷眼打量这个名叫德克斯特·梅休的家伙,不用戴眼镜都能看出他为什么乐于保持现状:他背靠着廉价的塑胶拉扣床头板,阖着眼皮,□□无精打采地贴在下嘴唇上,拂晓的天光隔着红色的窗帘透射进来,将他的半张脸映得暖融融的。他熟知摆姿势拍照的诀窍,几乎每个动作都适合上镜。艾玛·莫利一向认为,所谓"英俊"是只存在于十九世纪的无稽之谈,然而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他,或者可以干脆说他"漂亮",透过面颊足以感知皮下的骨相,仿佛单凭颅骨就能令人痴迷。精致的鼻子微微泛着油光,眼眶下的黑圈看似淤青,其实是抽烟和通宵玩脱衣扑克牌故意输给女孩子留下的荣誉标记。他的容貌具有猫科动物的特点:眉形优雅、嘴角自发上翘、唇色暗沉饱满,不过现在有些干燥皲裂,而且被保加利亚红酒染得发红。好在他乱七八糟的发型十分讨喜:后脑勺和两侧剃得很短,前额却晃荡着一小绺难看的长毛,不知道抹过什么发胶,反正早已失效,所以这一绺看起来俏皮蓬松,像一顶滑稽的小帽子。
他依然闭着眼睛,鼻孔里喷出烟雾。他显然知道自己正被人盯着,因为他的一只手藏在腋下,故意隆起胸肌和肱二头肌。这些肌肉怎么来的?当然不是练出来的,除非裸泳和打台球也算锻炼。他的好身材很可能来源于家族遗传,正如他继承到的证券、股份和高级家具那样。这个英俊或者说漂亮的男人,涡纹图案的平角短裤低低地挂在胯骨上,在她大学四年即将结束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她租住的小房间。"英俊!"她暗忖,"你以为你是谁?简·爱吗?还是成熟理智点儿吧,别再想入非非了。"
她抽出他嘴里的烟卷。"我能想象出你四十岁时的样子,"她说,语气中透着一丝幸灾乐祸,"我现在就能描述出来。"
他微微一笑,没有睁开眼睛。"说说看。"
"好吧--"她扭了扭身子,把羽绒被塞到腋下。"你开着敞篷跑车,在肯辛顿或者切尔西那一类的地方兜风。奇妙的是你的车半点声音都没有,因为那时候所有的车都是静音的。那时候应该是……我想想……□006年了吧?"
他揉着眼睛想了想:"□004年……"
"这辆车悬空行驶,离国王大道的路面足有六英寸,你把你的肥肚皮塞在真皮方向盘底下,像个小枕头一样,戴着露手背的手套,头发稀稀落落,下巴已经□得没有了。你这么个大块头,坐在一辆小车里,皮肤晒成了棕色的,活像只滋滋冒油的烤火鸡……"
"好吧,咱们能换个话题吗?"
"你旁边还坐了个女的,戴着墨镜。她是你的第二任,不对,第四任老婆,非常漂亮,是个模特,不对,曾经是模特,二十三岁。她是在尼斯的车展上做模特时跟你认识的,当时她靠在一辆车的前盖上搔首弄姿,迷得你神魂颠倒……"
"嘿,真不错,我有孩子吗?"
"没孩子,离过三次婚。那是个七月份的星期五,你们开车去乡下的房子。你那辆悬浮车的小后备箱里放着网球拍和门球槌,还有一大篮子上等葡萄酒、南非葡萄、几只可怜的小鹌鹑和芦笋。风呼呼地沿着车窗玻璃吹过来,你的心情好极了,你的第三任,不对,第四任老婆看着你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你也冲她笑笑,还得努力不让自己想起一个事实:你们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她突然一下子住了口。你真是疯了,她暗暗对自己说,少说点疯话不好吗?"不过,假如老天爷可怜我们,不用等到那一天,我们就被核战争毁灭了。"她故作轻松地说,可他依然皱着眉头看着她。
"也许我该走了,既然我这么肤浅、堕落……"
"不,别走,"她有点着急地说,"才早晨四点。"
他挪动身体凑过去,直到两人的脸相距只有几英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想成这样的人,你还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这种类型的人。"
"类型?"
"你这种家伙我常见,满嘴时髦话,一帮人大呼小叫,打着黑领结,开正装晚餐派对……"
"我连黑领结都没有,而且我肯定不会大呼……"
"动不动就休个长假,闲得没事,开着游艇在地中海转圈,呼--呼--呼--"
"要是我真的这么差劲……"他的手已经搁到了她的屁股上。
"……你本来就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睡觉?"他的手滑到她温暖柔软的大腿上。
"其实我不觉得咱俩睡过,真有这回事?"
"那就得看……"他低下头去吻她,"你怎么定义这个词了。"他的手又移到了她的尾椎骨,一条腿在她两腿间滑动。
"顺便说一句……"她贴着他的嘴唇,含糊地说。
"什么?"他感觉到她的一条腿缠在自己腿上,把他拉得更近。
"你该刷牙了。"
"你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真的很难闻,"她笑出了声,"你满嘴的烟味酒味。"
"这有什么,你也一样。"
她猛地把头扭到一边,中断了亲吻。"真的吗?"
"我不介意。我喜欢烟和酒。"
"等我一会儿。"她一把掀开羽绒被,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