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王国维“论”的方式,抛开俞平伯“辨”的方式,以“悟”法读“悟”书,这是刘再复先生尝试《红楼梦》阅读的第三种形态。
悟的方式是跳出考据与逻辑的方式,即审美的方式,这种阅读方式是生命的阅读与灵魂的阅读。
一段计悟语”,一段“随想”,力求点中一个穴位,捕住一个精神之核。本书三百多则悟语,是刘再复先生读《红楼梦》时随手记下的“顿悟”——有关生命的、可以无限伸延的血肉与精神。
十几年前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我离开北京。匆忙中抓住两本O心爱的书籍放在挎包里,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聂绀弩的《散宜生诗》。
带着《红楼梦》浪迹天涯。《红楼梦》在身边,故乡故国就在身边,林黛玉、贾宝玉这些O纯O美的兄弟姐妹就在身边,家园的欢笑与眼泪就在身边。远游中常有人问:“你的祖国和故乡在哪里?”我从背包里掏出《红楼梦》说:“故乡和祖国就在我的书袋里。”
故乡有时很小,有时很大。福克纳说故乡像邮票那么小是对的,加缪说故乡像海洋那么大也是对的。故乡有时是沙漠中突然出现的深井,荒野中突然出现的小溪,暗夜中突然出现的篝火;有时则是任我飞翔的天空,任我驰骋的大道,任我索取的从古到今的大智慧。
故乡故国不仅是祖母墓地背后的峰峦与山冈。故乡是生命,是让你栖息生命的生命,是负载着你的思念、你的忧伤、你的欢乐的生命。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他的故乡是一个少女的名字,她叫作“绿蒂”。这个名字使维特眼里的一切全部带上诗意,使世俗的一切都化作梦与音乐。维特到处漂泊,寻找情感的家园,这个家园就是绿蒂。正如绛珠仙草——林黛玉是贾宝玉的故乡,林黛玉一死,贾宝玉就丧魂失魄,所剩下的只有良知的乡愁与情感的乡愁。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OO回就重新定义故乡。他把故乡推到很远,推到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推到无数年代之前女娲补天的大空旷,推到超验世界的大沉寂,推到遥远的白云深处和无云的更深处。由此,我们更感到生命源远流长,更意识到我们不过是到地球上来走一回的过客。过客而已,漂流而已,不要忙着占有,不要忙着争夺,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
曹雪芹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O伟大的诗人作家,就像家乡的大河,而我一直是在河边舀水的小孩。如果不是他们的泽溉,我是不会长大的。我的生命所以不会干旱干枯,完全是因为时时靠近他们的缘故。出国之后,我一面愈走愈远,一面则愈走愈近。相对于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愈走愈远;相对于“家乡的大河”与童年的摇篮,则愈走愈近。此刻,我已贴近大河O深邃的一角。生命的大欢乐就在与伟大灵魂相逢并产生灵魂共振的瞬间。
常常心存感激,常常感激从少年时代就养育我的精神之师,感激荷马与但丁,感激莎士比亚与托尔斯泰,感激陶渊明与曹雪芹,感激老子与慧能,感激鲁迅与冰心,感激一切给我灵魂之乳的从古到今的思想者、文学家和学问家,还有一切教我向生命本真回归与靠近的贤人与哲人,感谢他们所精心写作的书籍与文章,感谢它们让我读了之后得到安慰、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