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蝴蝶》是80后作家祁媛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除夕》《黄蝴蝶》《夜里的彩虹》三部中短篇小说,《除夕》里失去父亲、与丈夫离婚的她三十多年来次独自过春节;《黄蝴蝶》中的阿叶在爷爷去世后,也剩下他一个人,他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同学,觉得他们的人生停留在生命为他们保留的位置上,而他绝不可能找到那个位置;《夜里的彩虹》中则描写了暗夜降临下众垃圾的百态人生,不同于人的日常生活,它们是夜里的垃圾,是脱离了人群的非常态,是那些暗夜里的表情和所想
的心事。这几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是一个人独处的状态,他们独自生活,独自行走,独自做梦,相比跌宕起伏的情节,作者更注重整个小说意象上的陌生感。
除夕
一
想到今年是自己三十多年来次独自过春节,她心里就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多少年了,这是她次置身春节返乡大潮之外, 终于熬出来了,她感到一种解脱,觉得身轻如燕。所有与春节回家相关的事物,比如买礼物,比如走亲戚,比 如要给家人带哪些药、担心药是否有假,等等,都不用 再烦恼了。
当然,她同时也有点罪恶感,心想,是自己父亲不在了,家散了,才不需回去的。难道父亲在时每年的回家就 不愉快吗?难道家散了就一身轻了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思绪有点乱,一时也理不清。
天上不觉漫起了蒙蒙细雨,脸上丝丝的湿凉,街上 已没什么人了,都像自己一样提前下了班,但他们是缩回 家,或依旧在漫漫的回家路上。这么多年来,每天上班急 匆匆,下班回家急吼吼,好像从来就没空在这附近走走。 她突然想撒欢疯跑,想在街上连翻十八个筋斗,或者对着 黄浦江大喊大骂。
街上空了,写字楼空了,天空了,一种春节前特有的 空城市景。人车稀少的公路显得笔直爽快,好像熬了一整 年,也终于可以伸展一下腰腿了。路口交通灯的红黄绿灯 的切换也失去了意义,徒落成三个灯色的不断变化而已, 自己和自己玩。咦,终于来了一辆长途货车,正好撞在红 灯前,停下,年三十了,谁还在干活啊?于是她就往大货 车的驾驶室里望了一眼,想看看那司机长什么样儿,有什 么与众不同之处,但碍于玻璃窗的亮亮的反光,啥也没看 到,绿灯亮了,货车就气势汹汹地开走了。
她觉得有点冷,重新整理了一下围巾,头发也凌乱了,心里有点空,心空的感觉真好,也说不上来怎么好, 反正觉得这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她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喜欢慵懒,喜欢悠闲,不喜欢忙,或者更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做事,就这样,无所事事好,可生活却逼迫她做相反的事,考试,打工,参加培训,找工作,整日忙于文件 归档,复印各种文件,预约客户和出庭日期,等等,她心想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命吧。
她是个容易安于现状的人,有份工作就行,完全没有 职业女性的野心,也不和那些有野心的人交往,觉得和那 类人相处心理有压力,不舒服。可不久前她离了婚,房子 业主的名字和一百六十多万的按揭一起移到她的名下,负 担很大,工作常常忙得眼睛发胀,头发晕。
这样走着走着,差点踩到一个香蕉皮,旁边的果皮 箱口还塞着一只鼓胀的尿不湿,她忽然意识到走了这么 久,现在身在何处?要去哪儿?于是停下,定定神,左右 张望。她看见广告牌上有无数只粉红的小猪佩奇在得意地 瞪着眼睛望着她,附近的树上还亮着圣诞节时用的许多小灯,不知是懒得拆下来还是有意为春节留用。过了一会 儿,终于想起自己刚才提前下班是要回家去的,是的,当时想早点回去,痛痛快快睡一大觉,睡上几天,甚至睡上整个假期。这几年很累很累,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用再操心别的,真好!
在这个春节期间,屋里冰箱是否有食物?好像有的, 对了,这些天陆陆续续买了点,有冻羊肉和冻饺子,还有 一些茄子、上海白菜、豆角和一些方便面等,想到这,她刚才悬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如果忘了买吃的,商店又一个月不开门,会怎么样? 她想到冰箱里还有很多化妆品,它们挤满了那几个本来应 该储存蔬菜和水果的地方,那些护肤膏、护肤霜本身也像 食物,一种凝脂,一种人工脂肪。
二
算起来父亲去世已有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有时感觉就像上个月的事。父亲死于颅内蜘蛛膜下腔出血,当她 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两天了。父亲躺在一个冰柜里, 穿着一身奇怪的中式衣服。透过那层玻璃看到的那个人、 那张脸,十分陌生,以至于她不由得凑近看了看。父亲脸上布满了细腻入微的冰霜,仿佛是长出来似的,记得当时 脑子里就略过凝脂这两个字,觉得有点怪,也觉得不除 妥,但那种感觉却留在了记忆里。
父亲去世前那段日子曾说自己特别烦躁不安,没来由 地头痛,晚上睡觉头脑里好像有蜘蛛在爬。她那时没有太 当真,大家也都以为是父亲工作太辛苦的缘故,没有往别 的地方想。父亲后是倒在单位的办公桌前的,同事还以 为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结果有人发现不对送去医院时,颅内已经出血过多,无法医治了。
父亲是当地中学的数学老师,在国内发表了若干篇专 题论文,在同事中有一些声望。可是再精于数学又怎么样 呢,他能计算出那么多难解的数学题和方程式,却计算不 出自己的死期。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都是清一色的书,书页有些 地方的眉批,完全不知所云,哎,父亲的生活多枯燥啊。 她忽然发现父亲的钢笔字很好,蓝钢笔水时浓时淡,偶尔笔水枯了而仅留下断断续续的笔道道,她想起父亲拿钢笔 的手势有点奇怪,落笔前手老在那比画什么,幅度也大, 仿佛在预热,好像生怕下笔就写错了字。她记起了父亲温 热厚重的手掌,揣摩他写下这些东西时的心迹。父亲曾手把手教过她写字,可她总没有耐心练字,成年以后字迹依然马虎而潦草,歪歪扭扭的,想来,这是她的一个遗憾。
她看到了很多年前为父亲买的短波收音机,那款短波 的收音机,早就被彻底淘汰了,难道父亲生前还在用吗? 她打开开关,居然有声音传出来,乱糟糟的杂音,吱吱啦 啦的,让她心神迷惑,她调了调波段,没有一个波段的信 号是清晰的,而每个波段都是父亲曾收听过的吧,此刻她 的眼眶忽然湿了。
她看到一本数学教材里夹着许多的旧信纸,打开看, 上面写了些毛笔字,墨香犹存。她想起有一段时间,父亲有练毛笔字的习惯,于是逐页翻看,都是些唐诗宋词里某 些耳熟能详的名句。 此时她又发现了那本学报的厚度有些 臃肿,便 翻开了。几张旧的信笺纸上,毛笔写满了同样的字:秦晓 芹、秦晓芹、秦晓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