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与二十世纪红学(序言节选)
周绚隆
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人。吴氏为泾阳大族,据吴宓自己回忆,他们这一支共有十家,都比较富有,诸家之富,悉由商业。因商致富的吴氏,对子弟教育颇为重视。吴宓的生父和嗣父(实为的亲叔父)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其嗣父还曾游学日本。到了吴宓,更是青出于蓝。他于1911年以高分考入清华学堂,1916年毕业。第二年赴美留学,先进入弗吉尼亚大学英国文学系,次年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学习。1921年毕业回国后,先后在东南大学、东北大学任教。1925年应聘回到母校清华大学。1937年抗战爆发后,随校南迁,执教于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受聘为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1949年到重庆,几经辗转,进入西南师范学院,从此长居北碚。
吴宓既是学者、诗人,又是翻译家和教育家,还曾长期主持《学衡》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的编辑业务。他精通中、西古典文学,虽以西洋文学为专业,但在文化上又持鲜明的民族立场。这让他在二十世纪风起云涌的中国历史舞台上,成了非常奇特的存在。
作为学者的吴宓,不能让人忽视的是他在红学领域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普通大众来说,吴宓教授和著名红学家一度是完全画等号的。在专业文化圈以外,一般人知道他主要是因为红学。今天要讨论吴宓的红学贡献,必须得把他放到二十世纪红学研究的大背景下来观察,才能有比较客观的评价。
一
吴宓早接触《红楼梦》,是在虚岁十四岁的时候。据《吴宓自编年谱》记载,1907年他十四岁的时候:
仲旗公(笔者按,指作者嗣父吴建常,时自新疆赴母丧归)带回之行李中,有《增评补图石头记》一部,铅印本,十六册,宓见之大喜,赶即阅读。并于夜间,伏衾中枕上,燃小煤油灯读之。每昼夜可读五回至六回。故得于明年正月中旬(宏道下学期开学前)读毕全书。
宏道指陕西宏道高等学堂,吴宓当时在该校读书。时隔六十年后,吴宓在1968年1月29日的日记里,还不忘当时的情景:六十年前此日,方遭祖母丧,侍父乡居,宓始读《石头记》未至半也。1908年,宏道高等学堂开学以后,吴宓又借得前半部木刻小册《石头记》,课余恒读之,甚欣快《吴宓自编年谱》第78页。。从此,他就与《红楼梦》结下了不解之缘,此书不但充当过他人生的精神指引,而且在特定的时候,还成了他情感寄托与宣泄的对象。特别是1949年以后,阅读《红楼梦》更成为他精神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
吴宓对《红楼梦》的热爱持续了一生,他不但反复阅读,而且能熟背120回的回目。1915年9月14日,他在日记里写道:中国写生之文,以《史记》为工,小说则推《石头记》为巨擘。他常常以《红楼梦》为参照,来思考文学与人生中的问题。如1919年8月31日日记中,评论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作品时说:而Thackeray则酷似《红楼梦》,多叙王公贵人、名媛才子,而社会中各种事物情景,亦莫不遍及,处处合窍。又常用含蓄,褒贬寓于言外,深微婉挚,沉着高华,故上智之人独推尊之。1938年10月16日日记中说:
二十日得凫公十七日重庆函:述人生公私大小皆相欺相凌。吾辈眼中之弱者,受吾辈之怜爱扶植者,转瞬已变为强者,而欺凌他人矣。宓按宓所见之J、K、王友竹、秦善鋆等,皆属此类。宓回念生平所行所施,能不伤心痛悔也耶!且宓由此更知《石头记》之所以伟大。夫宝玉之于女子,崇拜爱护可谓极矣。顾其梦游太虚幻境时,竟眼见诸多美丽之女子立地化为可怖之魔鬼前来追逐吞噬,宝玉急逃。盖即表现作者类此之观感而已。呜呼,人生如孽海乘筏,惟宗教为一线之光明灯耳。此真至之人生观也。
类似这样的议论,在《吴宓日记》中几乎随处可见。由于对《红楼梦》极度喜爱,受其影响,吴宓还一度计划仿照它写一部长篇小说《新旧因缘》,在1940年1月2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不若专吾力以作成《新旧因缘》小说。上窥《石头记》之宗旨与方法。即以世外人(已出世者)写世中之事。虽材料只限一端,而心目中恒有全体在,所写庶几不至流于卑琐而拘执欤。今后决当于此一事努力。……综上所述,宓今后决以超然离世之态度自处。而专力于《新旧因缘》小说之撰作。以此为宓一生经历之报告,藉完职责,而所成之精粗优劣在所不计。……总之,于实际生活,应力求实际,轻便应付,不动心,不费力。而一切重要深厚之理想与感情,则全于《新旧因缘》小说中发挥之,表现之。如有暇,则勉力多读书。以此为宓本年1940之新年决心(New Year Resolutions)可也。
遗憾的是,这部小说他只开了头,并没能坚持完成。
因为极度喜爱《红楼梦》,他甚至出现过幻觉。1941年5月28日,在给西南联大生物系女助教张尔琼的信中,他写道:一病三日,今已略愈。但每日仍勉起赴校上12 P.M.之课。余时皆寝。前两日只吃稀饭,今日已进常食,请释念。不舒适之时,为星期一(前日)晚。热度甚高,昏倦,头痛。几于谵语。恍惚中,似有一位知己朋友来探访。其人似为《石头记》作者曹雪芹先生……缠绵病榻的吴宓,恍惚中居然觉得曹雪芹来看望他了,这与他长期沉浸于《红楼梦》的艺术世界有很大关系。
1949年之前的吴宓,既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又是有影响的红学研究者和受欢迎的红学传播者。他关于《红楼梦》的主要研究成果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并且还做了形式不一的演讲,在大众中普及红学。这些都奠定了他作为著名红学家的地位。此后,由于政治环境和文化生态的改变,作为红学家的吴宓形象在不断褪色,但作为《红楼梦》忠实读者的吴宓却表现得更加执着,阅读《红楼梦》成了他后半生精神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这时候,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性敏感的吴宓,面对新环境有种种的不适应,《红楼梦》在给他温暖的同时,也常常触发他的身世之感。
1951年7月3日日记写道:又读《石头记》,涕泣不止。5日下午卧读《石头记》,涕泣。1955年10月5日说:回舍,倦甚。读《石头记》,弥觉其语语深至,字字精当。1956年5月31日,拟1935年《忏情诗》作《悼亡诗》云:曾赋忏情未悼亡,为君才断死生肠。平生好读《石头记》,冤债偿清好散场。同年7月22日日记:下午读《石头记》宝玉受责(33等回),忆1907在乡宅家中情形,悲哽不止。即至书中及叙情之处,亦皆泪下如绠。9月9日:偶翻《石头记》,重读抄家一段,流泪不止。1957年4月16日:续读《石头记》尤二姐一段,流泪不止。6月17日:夕读《石头记》自遣。1958年8月8日:午饭后,未眠。读《石头记》,觉其中人物乃如父、碧柳、心一、彦等之一样真实;开卷任意读一段,涕泪交流矣。1959年7月5日、18日、20日、29日,日记里都有读《红楼梦》的记录。1962年10月13日:卧读《石头记》散段,直至涕泪横流,觉心情悲苦、清明、安定始已。1964年11月4日:晚,读《石头记》第十七回园景题联,第十八回省亲欢庆,顿觉神怡心安。
1966年是新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别的年份,吴宓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为了寻求安慰,释放压力,他更是频繁地阅读《红楼梦》。如,1月15日:晚,久读《石头记》抄家前后若干回……伤心落泪不止。1月21日:晚读《石头记》四十九、五十回。2月3日:宓以迁校,不胜悲痛。原望在此安定、熟习、舒适之居宅、环境中,度宓余生,并赶速编定稿件。退休与否,无之分别。今知不能,至多只可居此两年余而已。故今必须提前退休,尤须考虑宓退休后,当在何地,依何人以居以殁。……悲痛之余,乃取《石头记》四十六、七、八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读之,以资消遣。2月19日:晚……又读《石头记》八十三至八十七回,深为妙玉及黛玉悲痛,11时寝。4月2日:下午2∶00至中文系,2∶30至5∶30中文系教学改革学习会,记录粘存。宓在会中,心甚愤懑。回舍,读《石头记》三十七八回,乃略舒。8月17日:晚810上班,宓自默《石头记》回目(失其六),未撰批判稿。8月20日:(下午)4∶306∶30枯坐,休息。默回目,全无误。……晚,读《石头记》,至11时浴,寝。1967年3月21日:偶读《石头记》,愈见其极真、极惨、极美,读至林黛玉病深、焚稿等回,直不忍重读,即在平淡闲叙处,亦感其精当细密,叹观止矣。此后22、26日都读了《石头记》。4月3日:读《石头记》4344回,流泪,觉甚舒适(宓此情形,少至老不异)。接着9、14、15、16、27、28日,5月2日,9月8日,他一直反复读之。1968年9月29日、10月5日、11月30日、12月9日,均有读《红楼梦》的记录。
1972年,吴宓将《增评补图石头记》借与江家骏,使得自己无书可读,乃于4月18日背诵《石头记》回目(不缺)。4月22日默诵《石头记》120回目数过。5月4日他曾请人设法取来江家骏借去的《增评补图石头记》上下二册,但没有成功。所以5日晡夕作函致李赋宁北京大学述宓近况,请宁在京代购新印行之《红楼梦》一部,寄至宓处书价及邮费,由宓补偿。为盼。这年12月2日,吴宓借得新版铅印的一部《红楼梦》(上下二册),遂连续阅读,到19日已读至第七十八回,接着此书被林昭德借走,阅读中断。到1973年2月13日,吴宓才取回被借走的《红楼梦》下册,自七十八回起,续读。当年8月1日,年近80的吴宓,半夜醒来,仍能背诵《石头记》120回目完。以上列举的,并不是他阅读《红楼梦》的全部记录。
1949年以后,吴宓很少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作品,虽然也写过有关红学的文章,却因种种原因没能发表。面对一系列运动所造成的压力,他几乎把《红楼梦》当成了自己的精神伴侣,在孤独、寂寞、伤感、压抑的时候,通过阅读它来寻求慰藉。
二
作为学者,吴宓对红学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撰写文章,论述《红楼梦》的价值和成就,分析作品里的人物;二是举行演讲,推广普及《红楼梦》。他与其他红学专家的不同,就是不把自己封闭在书斋中,而经常走近大众,与大家分享他对《红楼梦》的思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初走上红学研究的舞台,也是从一场演讲开始的。
1919年3月2日,尚在哈佛留学的吴宓,根据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的安排,做了一场关于《红楼梦》的演讲,次年他把这次演讲的内容整理后,以《红楼梦新谈》为题,分两期发表在《民心周报》上。这是吴宓正式从事红学研究的开始。据《吴宓自编年谱》记载,为了准备这次演讲,他在当年一月初即写好了讲稿。
1921年2月28日,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为了给国内华北水灾受害者募捐,专门举办了一场晚会,招待当地的富商巨贾。晚会上,女留学生们表演了一场《红楼梦》哑剧,由吴宓负责撰写了英文节目单和哑剧说明。为了扩大宣传,此前数日,吴宓还被派往《波士顿星期日邮报》社,由他口述,对方记录,并选择了《石头记》书中热烈的爱情场面,逐字逐句直译出原文,而彼写录《吴宓自编年谱》第210页。,后发表在该报2月27日第40版。吴宓之所以能担当此任,与他前年那场讲座的影响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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