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气阴阴的见不到太阳,云层很低,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很小的空间。茨威格微微佝偻着身子,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直起腰来了。
和他的故乡相比,这个国家就像是个天堂。生活在这片净土上的人们恣意地歌唱跳舞和欢笑,可是透过这些表面上的快活,茨威格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在内心深处惶恐不安。每一天,在大洋的彼岸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这座世外桃源能永远这样遗世独立吗?
茨威格很喜欢研究历史,他喜欢看那些伟大或渺小的人物,在奔腾的历史洪流中,怎样作出自己的抉择。而这些抉择又反过来,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历史。
当以往茨威格完全沉入到他所研究的对象,比如歌德、卡斯特里奥或者斯各特船长的时候,他既有与人物命运同悲的感慨,又有一份置身事外洞若观火的通明。欧洲历史长卷在眼前慢慢铺开,以史为鉴,他曾经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在历史上早已经重演过许多次,没什么可惊讶的。
现在他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可笑。这个世界会走向何方,他期盼的未来还要等候多久。
从德国到英国,再到美国和巴西,他早已经精疲力竭。
斯蒂芬……他似乎听见阿尔特曼在叫他。
再看了一眼窗外的世界,他支撑着拉上窗帘,转身来到床前。
阿尔特曼穿着和服式的印花衬衣,侧卧在床上。她面容安详,脸上细微的皱纹已经舒展开。
茨威格凝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想自己刚才是听错了。阿尔特曼比他更早服药,现在可能已经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
亲爱的,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无法听着你的呼吸在我耳边慢慢停止,就让我先去吧。他还记得妻子后对他说的话。
茨威格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青黑色的铜牌。这块铜牌经过多年来千百次摩挲,泛起幽深的光泽。茨威格把铜牌放在双手的中间,托到自己面前,看着上面的浮雕。数十年了,他每天临睡前都以全副心神贯注其中,真要算起来,看了得有一万多遍,上面的每个细节都刻在心中不可磨灭,但越到后来,看在眼里越觉得其中有无尽的意蕴和神秘。
该履行仪式了。
每日睡前一次的仪式,茨威格哪怕是在窘迫的境地里,都没有中断过。现在他就将一睡不起,这是他此生后一次仪式。
铜牌上无数只眼睛正在看着茨威格,看着他虔诚地进行着仪式。这样的仪式,只在这个世界上某个极小的团体里流传,无论这个仪式带来怎样怪异或可怖的后果,这个团体的任何成员都曾承诺,绝不对外透露。
茨威格从未违反过自己的承诺。啊,其实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这个隐忍了数十年的骇人秘密,随着他近两年精神状态越发不佳,在刚写完的自传里,还是情不自禁地透露了出来。但那只是一个小尾巴,没人能从里面找出真相。天知道他一直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正如在自传的某处写的,那是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出自幽冥的念头……驾驭我生活的神秘力量是不可捉摸的……
铜牌上的眼睛直看入茨威格的内心,又从内心穿透出去,投入冥冥。茨威格觉得浑身都贯通了,他和令人震慑的庞大力量慢慢靠近,终合为一体,又化入无形。这是他感觉强烈的一次仪式,因为死亡就在眼前。
仪式结束了。茨威格觉得视野一阵阵的模糊,就像极度疲惫时那样,双眼的焦距难以对准在一个地方。茨威格知道自己的时刻快要到来了,他把铜牌塞回抽屉,在自己死后,没人会注意到它的,它将沦落为一件无人知道创作者的艺术珍品。茨威格和他妻子阿尔特曼被发现死亡时的照片
茨威格在妻子身边躺下,小心地让阿尔特曼的头枕上自己的肩膀。在闭上眼睛之前用手摸索着整理了衣襟,然后轻轻抓起妻子的手。虽然自己选择了逃避,但仍希望能比较体面地离开。
在意识慢慢消失的时候,许多画面浮现起来。茨威格恍然觉得,在屋子上空某个莫测的地方,一个通道正在打开。
那并不是白色的,发着光的,通向天堂的通道,而是幽深黑暗,隐隐流露出令人恐惧的神秘味道。一种有些熟悉的气息。
茨威格安静地躺在阿尔特曼的身边,可是他的整个精神世界,整个灵魂都已经战栗起来。
1942年2月22日,斯蒂芬·茨威格和妻子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郊外的寓所内自杀。巴西决定为其进行国葬,包括总统在内的四千人为这位当时全球著名的作家送行。
这一天阳光灿烂,抬棺者们走到墓穴前,准备把棺木放下,让死者入土。
几乎在转眼之间,灰黑色的云聚集起来,隔绝了阳光。
大雨。
安葬完毕时,大雨骤停。
后记
大约在两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屋里写小说。父亲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我看到一些东西,很适合你用来做小说素材。他说。
他手里拿着的这本书,就是茨威格自传《昨日的世界》。
我把手头的事情干完,才开始看父亲指给我的相关内容。看完之后已经是凌晨,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忽然感觉毛骨悚然。我从前写的此类小说,当然也有惊悚的情节,作为作者,虽然有时也不免入戏,总还知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可是茨威格写到的诅咒,则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这诅咒让茨威格在临死前写自传的时候都不能释怀,也让数十年后看他自传的一个中国人深觉畏怖。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一些事情难以解释,这让我们学着在看似科学昌明的今天保持一颗敬畏之心。
在这之后的几年中,这个诅咒一直潜伏在我脑海,或者说潜意识的深处。哪怕我在写作其他小说的时候,也在心中默默构思着,要怎么把这个题材写成一部新的小说。
直到2006年9月,关于这部小说的基本构想才全部完成,然后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写小说大纲,又花了四个多月全力写作。我投入了双倍于以往的时间和精力,当小说终完成时,我想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我完成了一次跨越。
这部小说中当然有许多的虚构成分,比如那个为情杀人的刑侦队长,在真实的制度中,这样一个身份的人,是不能轻易出国的,在向上级汇报清楚之前,他甚至可能拿不到出国的护照,更不用提偷偷在加拿大和另一个男人结婚。拉比威尔顿也同样如此,当年摩西会堂的大拉比另有其人。
可是,更有许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真实生存过的人。比如那三位死去的演员,为了写作这部小说,我真的托我在德国的朋友,帮助查这三人的死亡日期和死因。而他给我的回信,大致的内容也和小说中小望的回信一样。茨威格所说的死亡事件,是真实发生过的。
达利的画展在上海也办过,不过并不是小说中的时间。看达利画展的人,有许多真的会在他的画前感到不适,而我自己因为写小说看达利传,发现由他写作的剧本《一条安达鲁狗》的男主角在演完此片就自杀,也觉得有些惊讶。同时,我几次去位于上海老城区的摩西会堂,拍了很多照片,那儿的情况,基本就如我小说中描绘的,除了地砖之外,其他的都翻新过了。要是在圣柜间的地砖下真有什么东西的话,大概还在那儿吧。出现在韩裳梦中的几位犹太人,像小格尔达一家,也曾在六七十年前的上海生活过,摩西会堂就是他们在礼拜日会去的地方。
弗洛伊德晚年对神秘主义态度的转变,早就明明白白在他的著作中反映出来,而关于小说中的神秘实验,实际上我有一个更完整的构想。可是在这部小说中,没办法把所有的线索都交代清楚,因为主角已经死了,属于他的故事,也只能就此结束。关于卡蜜儿、弗洛伊德的继承人、其他的实验者、神秘实验的结果这些都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也许有一天,会在另一部小说中揭露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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