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礼阳老师为《温州读书报》主编。《瓯歌三集》所收一百八十篇文章,选自《温州读书报》2014年第2期(总201期)至2020年第12期(总284期),延续《瓯歌》《瓯歌二集》的风格与特色,堪称《温州读书报》的精华。
本书依据内容分为专栏集萃追念师友书里书外辑佚考订籀园书声等组,其中专栏集萃包括夏里札记、字里乾坤、图书馆纪行、旧书新语、振羽话书、百堂书话、我的签名本、我的本书、温州老版本等专栏。全书内容丰富,文笔流畅,作者不乏黄鸿森、朱正、温端政、叶永烈、朱金顺、石湾、王春南、向继东、马斗全、周实、陈福康、余凤高等名家。
《瓯歌三集》是温州图书馆办《温州读书报》文章选粹,已有《瓯歌》《瓯歌二集》两次结集,现在编到了三集。书中所收文章,一如从前,全没有地方刊物不得已的吟风弄月感性文字,都是有关地方文献、人物、事件的研读、追忆和纪念。
通过多年的坚守和努力,《温州读书报》给读者留下了这一段段或带苦涩或含温情或有惊醒的文字!这些文字,激活记忆,启发心智,重焕热情,砥砺前行,让人感受瓯风氤氲中的人文精神。
报小心胸大,佳作期期多,《温州读书报》不仅在温州学中占有一席之地,也会在民间读书报刊发展史上留下光彩的一页。
序
说起温州,很多人想到的是做生意,这是几十年温州模式给人们的刻板印象,是偏见。学过一点哲学和历史的人都知道,温州是大有文化的地方。宋代温州有永嘉学派,近代还有一群经学家新学家,在上海、杭州、北京都很活跃。温州的教育水平高,人才很多,不亚于苏、松、常、杭、嘉、湖,我有例子。我文革后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任课老师中多的是温州籍。李春元(瑞安人)老师给我们上世界古代史,赵克尧老师(瓯海人)上中国古代史,许道勋老师(平阳人)上经学史,都是温州人。李春元老师是周谷城教授的学生,做过我们7914级班主任。历史系重要的温州籍教授是周予同先生,和周谷城先生并称二周,分为西周(住沪西)谷老、东周(住复旦)予老。周予同先生是瑞安人,经学史大家,当过复旦大学副教务长、历史系主任。周先生还是上海历史研究所的创所副所长,当年和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互为掎角之势。可惜文革受迫害深,卧床不起,没有给我们上课。
近代以来,温州人会读书,出现了一大批读书人。温州不是省府城市,没有赶上1905年前后那一波大学设立潮。国立、省立大学堂既未开设,传教士苏慧廉无暇开办大学,孙诒让、项湘藻、项崧等人主持的学计馆、方言馆也没能升级成高等学校。于是,勤奋的温州学子就游走全国,在各地就学谋职,以至于后来有说法是无温不成学,还有温州籍数学家温州大学校长等现象。胡适编排早期北大的门户,认为在桐城派、章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以陈黻宸为首的温州学人圈。陈黻宸是北大哲学门早开设中国哲学史的教授,冯友兰先生听过他的课,还有过回忆。有这些根据,我和项宇在《兴文教以开风气尊先贤以继传统》(《温州日报》,2017年11月24日)文章里说:温州地区的现代化,并非是从1980年代才开始,而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由一大批乡贤人士举办新式文化、教育、市政、产业事业肇端的。简单地讲,就是由孙衣言、孙锵鸣、孙诒让、宋恕、陈黻宸、项氏兄弟等倡导而来的。在生意人走向全国、全世界之前,温州的文化人已经游走在上海、杭州、南京、北京,乃至东京,留学东洋、西洋。我们今天谈温州,只说经济是不够的,还要说说它的文化底蕴。
温州人爱乡土,有时候也稍嫌它偏居一隅,不便出入。其实,温州风水相当好,成为东南邹鲁不是没有原因。瓯江、飞云江东注大海,虽然短促,但从西、北、南部广大山区带出大量沃土,成就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温瑞平原。温瑞平原是两江共生的三角洲,和其他浙、闽、台东南丘陵三角洲相比,温瑞平原幅员大、人口多,维持了好几个港口。勤奋的温州先人,凿通了瓯江、飞云江之间的塘河,舟楫往来。和江南各地一样,温瑞平原也有夜航船。内河航运把今天的温州、乐清、瑞安、平阳四地的河口三角洲连为一体,通江达海,连山入岭,扩展了三角洲的财富和人文资源。江阴人高宾在弘治十一年(1498)任瑞安知县,他在《题瑞安》中称:百雉城安海上涂,风光全不减三吴。四时人享鱼盐利,二季田收早晚租。门有通渠居有竹,市无游女肆无哺。若教人肯追前辈,邹鲁芳称也不孤。
这位常州同乡写瑞安,写到了好处。温州人勤劳,围海造田不说,在明代就开始种双季稻;温州人有品,食有鱼不说,还有文人气,临水筑室,修园读书,居有竹。1989年夏天,我次来温州,是被经管系研究生同学冯正虎带着来考察温州模式。冯同学祖籍温州,领着办了一个上海企业发展研究所,让大家来看乡镇企业的发展。我们心里想的是一个到处破墙开店做生意的场面,然而看到的不是忙碌、喧嚣,而是那种安逸、恬淡。经济率先恢复以后,温州人改善生活,街上的海鲜面已经做得有滋有味。弄堂口读报、看书的长者,不比上海少。哪怕是历经文革摧残,传说中的海滨邹鲁的气息仍然可以感受到。
温瑞文风重振,即所谓永嘉学派复兴,正是在清末同光年间开始的。瑞安孙衣言、孙锵鸣兄弟后先进士及第,且与曾国藩、李鸿章幕府有密切的联系。甲午战争以后,孙诒让、项氏兄弟率先在瑞安和温州全境举办新学,方言馆学外语,学计馆学数学,大有成就。不少温瑞人士带着讲求变法的新派学问,顺着曾、李幕府的渠道,进入上海、杭州、南京、北京的洋务事业,在讲求新学的教育机构,人尤其多。清末民初,温州得风气之先,在文教领域非常突出,人才活跃度在省内超过杭州、绍兴。宋恕教课于上海龙门、求志书院,陈黻宸以教育家出长省谘议局。清末东瓯三杰(宋恕、陈黻宸、陈虬)之后,民国初年又有一大批受他们影响的学子,如瑞安十才子洪锦龙、薛钟斗、周予同、李笠、宋慈抱、李孟楚、伍叔傥、郑剑西、许达初、陈逸人涌现出来。我们这一代人比较熟悉的文化人,如郑振铎、夏承焘、朱维之、戴家祥、苏渊雷、夏鼐、赵超构、赵瑞蕻、黄宗江、南怀瑾也都是温州人。复旦大学前几任的校长苏步青、副校长谷超豪,都是温籍数学家。不为五斗折腰身,归去来兮赋辞新(苏步青《颂陶小咏》),数学家的诗句,也洋溢着东瓯文坛之遗风。
2017年11月,瑞安项氏后裔项宇博士邀请我来温州,参与孙锵鸣等地方先贤的纪念活动。再来温州,谈话的背景中有近代历史、思想和文化,就直接触摸到了温州律动着的文脉,感受到在上海不常有的一种地方精神。那一次,与《瓯风》杂志同人喝茶聊天,听大家畅谈温瑞掌故,真切地感受到瓯风荡漾下的文化气息。2010年,几位当地学人复刊《瓯风》,近年又得新人加入,延续了1933年瓯风社(刘绍宽、王理孚、黄迂、高谊、池志澂、林损、孙孟晋、梅冷生、陈闳慧、李笠、李翘、宋慈抱、陈谧、张宋庼、陈准、林庆云等)的《瓯风杂志》(19341935)。这份名单呈现出一个地方学人团体的延续性和民间性。这两种地方特性,温州有,其他城市却未必有。和当年《瓯风杂志》弘扬永嘉固有学术一样,当代《瓯风》立足温州,关注瓯越,打捞历史,温故知新。浓郁的乡土意识和清晰的地方认同,和世界温州人(有世界温州人博物馆)观念如此融合,像足了我们经常说的全球地方主义(Glocalism),舒服自然。《瓯风》出刊至今,每年两册,已经超过了前辈的出刊数。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学人刊物可称民间,我觉得《瓯风》足以当之。瓯风氤氲之下的这一群学人,接续着东瓯文脉,传承着永嘉之学。
近更有惊喜!卢礼阳先生把他主编的《瓯歌三集》传给我们看,又令我感受到了温州文化圈的浓郁氛围。原来在《瓯风》之外,居然还有一个《瓯歌》系列!《瓯歌三集》是温州图书馆办《温州读书报》文章选粹,已有《瓯歌》《瓯歌二集》两次结集,现在编到了三集。全稿拜读一过,了解到很多原来如此的实情,再一次感佩于温州学人们对地方学脉的坚守和执着。《温州读书报》是1997年创刊的,每月出刊,坚持不懈,从不间断。近看到的刊物,仍然是几十年前朴实无华的民间报刊的样子。大概是用了市图书馆很少的经费,四开对折,天然去雕饰,密密麻麻,印上来的都是值得阅读的好文章。《瓯歌三集》的文章,一如从前,全没有地方刊物不得已的吟风弄月感性文字,都是有关地方文献、人物、事件的研读、追忆和纪念,且都很有意思。例如,起首篇就是去年刚刚故去的叶永烈《〈味镫存稿〉序》,是为他的岳父杨悌(平阳人)编的文集序言。我们熟悉叶永烈的科普和口述历史著作,在上海也有一些邂逅和交谈,一次还在朋友召宴时见到。不承想他岳父是留日回国,研究《资治通鉴》的文史学者。这一层翁婿关系,正是温州文脉的传承,说明了叶先生科学与人文相通的原因。
《瓯歌三集》中降大任的《回忆张一纯》读来也是饶有兴味。张一纯(19131967),瑞安人,1935年从上海大夏大学史地系毕业,先后在上海新亚中学和温州、平阳等中学任教。1943年又曾任教于福建协和大学历史系。1950年代转到山西大学史地系任讲师。我们读书的时候,在中西交通史课程的参考书目录上见过他的著述《〈经行记〉笺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其他一概不知。自《夏鼐日记》出版后,山西学者韩石山先生把这位历史系的活字典先生的生平大略查证清楚了。降大任先生的文章则是把自己老师记录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张一纯先生身量不高,黑黑瘦瘦的样子,两眼却炯炯有神。平时有点衣衫不整,有时甚至裤腿上绽开了缝,他似乎也不在乎。据说张先生是讲究美食,不顾及衣装整洁的。活脱脱大学里面温州籍教授的形象。张一纯先生在文革混乱中死于车祸,亦属非命,令人扼腕。
石湾的《师恩难忘》怀念南大中文系赵瑞蕻教授、杨苡夫妇,也是情真意切。赵瑞蕻先生是温州城区人,著名翻译家,我们那一代人读的《红与黑》就是他的译本。赵先生出温州求学,由上海大夏而天津南开,抗战中在长沙、昆明、蒙自并入西南联大,遇见曾在母校省立十中(温州中学)教书的朱自清先生。得到前辈的教诲,赵先生矢志文学,发起南湖诗社,顺利成长为翻译家。王来《忆徐规先生》,回忆文革后入学杭州大学,与徐规先生交往的经历。徐规,平阳人,师从陈垣先生长子陈乐素,在历史系治宋史。徐先生在面试中凭口音认出温州同乡,积极鼓励他继承永嘉学风,从事学术研究。孙崇涛的《我的签名本》写自己在杭州大学中文系承学夏承焘先生的故事。从夏先生喜欢改名字说起,很多趣闻是次听说。夏先生温州人,孙先生瑞安人,两人在杭大校园里留下关于家乡的佳话。1982年文革已然过去,夏先生执意要把承焘改为晴涛,虽然符合乡音,但内中酸楚只有通过这两位经历了阴霾的温州人交谈才能知晓。另外,大学里的文史哲学者,结合自己的求学、治学经验,从这些文章中能读出很多东西。一个感受就是: 学府里面的师生授受,既是一种现代教育的学脉传承,却也自然而然地洋溢着一种乡谊乡情。
近年来,有幸在温州问学访友时结识卢礼阳、洪振宁等先生。礼阳兄原籍邻郡金华永康,大学是农林水产专业,毕业后分配温州工作。2001年以后,转至温州图书馆,苦心孤诣,发奋治学,从事地方文献研究,卓然成家。礼阳兄与编辑室同人编《温州读书报》很用心,联系的读书人多,投稿的作者也多。许多在上海和各地熟悉的朋友,如已故的陈梦熊先生、褚钰泉先生,都在《瓯歌三集》中出现,读来也是一番触动,一番伤感。限于篇幅,不能详细叙述。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感谢礼阳兄等图书馆人这么多年的坚守和努力,给我们留下了这一段段或带苦涩或含温情或有惊醒的文字!这些文字,应该是能够激活记忆,启发心智,重焕热情,砥砺前行的那种。
匆匆草此,先表敬意,再行祝贺,又充为序。夥矣,壮矣!瓯风氤氲中的人文精神。
李天纲2021年4月2日,于上海阳光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