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刘大任《晚风习习》《细雨霏霏》序
王德威
“人心里可能真有些东西,连历史都无法阻绝。”
刘大任的小说久违了。在新作《细雨霏霏》里,刘大任写出一则悼亡故事。母亲逝世将近十年后,他回顾往事,怀念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和父亲不快乐的一生,还有六十年前一代外省人渡海来台的种种悲欢离合。《细雨霏霏》的题材不算新鲜,刘大任的叙述简约低调,其中却包藏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小说本为虚构,但对照刘大任以往的文字,《细雨霏霏》想来有不少自传成分,而刘的行文夹述夹叙,几乎有了抒情散文的气息。
《细雨霏霏》必须和刘大任的《晚风习习》(1989)并读,才能更体现作者感时伤逝的况味。《晚风习习》写的是逝世不久的父亲,以及他们那个充满挑战乱离的时代。父亲是五四后的一代知识分子,在启蒙革命的号召下走出穷乡僻壤,却因为性格和命运的拨弄,有志难伸。父亲的一生是个节节溃败的故事。及至他退守台湾,事业每下愈况,他的失意困顿甚至已带有国族寓言的色彩。与此同时,作为人子的刘大任逐渐长成。他对父亲的叛逆和疏离依稀有着父亲年轻时代的影子,但中年回首,竟一样有了徒然的感慨。
然而父与子之间毕竟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那不只是至亲的伦理关系,也是男性本能的默契和矛盾。刘大任写小学六年级和父亲洗温泉,“第一次看见他勃起的阴茎”,从而“以最原始的方式创造了我这个意念便化为本能的羞耻,固结在我的意识里,开启了我对他的叛逆”。性的启蒙,生殖与创造,衰老与死亡,父亲是以他的血肉之躯示范着什么是生命最根本的欲望,和欲望的冲动与不堪。
这一切以父与子的返乡之旅作为了结。彼时两岸隔绝,父亲的辗转回乡因此更有了些冒险意味。当年迫不及待要逃离的故乡,现在成为迫不及待要回归的故乡。人生一瞬,世事如烟,望着跪倒在先人尸骨无存的坟堆间、号啕不已的父亲,刘大任写道:“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我走向父亲旁边,屈膝跪下。一切发生得那么快,那么自然。”这一跪无关封建礼数,而是更邈远的、对生命赓续的直下承担。在那一刻,父亲和儿子“仿佛是在现世以外超理性的非空白里,会过一次面”。
对刘大任半生经历略有所知的读者会明白,这一刻确是来得不易。刘出身台大哲学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加州柏克利大学攻读政治。那些年美国学运反越战,中国“文革”,法国工运,革命解放的呼声甚嚣尘上。刘未几投身政治运动,因此放弃学业,甚至上了国民党禁止回台的黑名单。今天谈海外左翼运动,尤其“保卫钓鱼岛”那一段,不能不记上刘大任一笔。作为社会主义的信徒,刘大任曾唯科学理性是从。要经过多少呐喊与彷徨之后,刘方才了解“在理性的穷途末路与超理性的雷殛电闪间,有一个暧昧领域”。而父亲以他颠簸的一生,他的大去,引导刘大任进入这一暧昧领域。
《晚风习习》因此是刘大任试图与他父亲——和父亲所经历的那一个时代——和解的尝试。传统与现代、主义与迷信、理性与原欲、此岸与彼岸这些对应都太“五四”,太简单,难以解决其间的种种“暧昧”领域。革命和运动之后,千百万的人生还要继续过下去;狂飙的岁月已经远去,留下来的断井颓垣却得有几代人来清理。晚风习习,中年的刘大任回忆暮年的父亲,惊觉父子的路何其不同,又何其相似。他的不只悼念父亲和他那一代人的灰飞烟灭,也更不免有了“此身虽在堪惊”的感喟吧。
《晚风习习》写的是一位民国的父亲。将近二十年后,刘大任以《细雨霏霏》为一位民国的母亲作行状。两部作品虽然没有刻意对应,有心的读者还是可以看出种种关联。母亲来自书香世家,因为种种原因下嫁不算门当户对的父亲。战争和流亡逐渐磨洗母亲的风华和志气,到了台湾,她成为一个子女缠身、镇日为柴米油盐打算的小公务员妻子。这是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但是再大的争吵似乎还不能动摇家的根本。故事中的刘大任兄妹是在既敏感又懵懂的环境中成长。
《细雨霏霏》写外省家庭初到台湾的艰难以及与本省家庭的互动,平实细腻;写作者少年成长的部分则显得平板。刘大任的风格从来是老成的,也许并不适合描摹青春期以前的那个世界。唯其如此,他叙事的距离感反而意外衬出故事的重点:对孩子们而言,终其一生,母亲是个不能也不愿被理解的人。母亲“不是个快乐的女人”;她甚至是个“不会哭的女人”。
母亲何以不快乐?如果父亲的失落来自一个时代的辜负,一种抱负的幻灭,母亲的抑郁则隐藏着更细腻的问题。刘大任娓娓诉说种种可能:也许是因为当年下嫁父亲的委屈,也许是受够了迁徙流离的痛苦,也许是生下原本不想要的小女儿,也许是父亲与邻居妻子外遇的结果,也许是父亲肺病带来的家庭危机。终于有一天母亲崩溃,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即使如此,母亲没有眼泪。
当父亲的困顿遭遇引导读者归纳出一个说法,甚至投向一则国族寓言时,母亲的歇斯底里症却是那样线索分陈,拒绝任何表面叙述的可能。由此引出的性别与叙事的差距,已经耐人寻味。但刘大任毋宁是借此试探另一种想象、回顾历史的方式。母亲日后在宗教中找到救赎,但症结并没有解开——直到刘大任又写出了一段返乡探亲的情节。
在两篇分别关于父亲、母亲的小说里,刘大任都以返乡作为情节的转折点。《晚风习习》里的父与子返乡为的是回溯家族谱系因缘;《细雨霏霏》父与子(还有小妹)返乡则为的是重会当年留在大陆的大女儿。在结构上刘将同样的故事主题重写了一次,但重点何其不同。如果《晚风习习》的返乡代表男性的宗法关系的完成,《细雨霏霏》所描写的家族团圆之旅则指向更深一层的离散和创伤。这趟返乡之行缺了一个要角——母亲,理由是她不愿意重回伤心地。当父亲抱着一个生在大陆,一个生在台湾的女儿大哭,“嗄哑苍老,夹杂着喘气干咳,重复不停,就一句话:‘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呀……’”原应是小说的高潮。但故事并未就此打住,我们终于知道大陆女儿的父亲其实另有其人。
《细雨霏霏》里冷淡的夫妻生活原来埋藏了一段不可告人的秘辛。母亲曾经出轨,因为她不甘心只做妻子做母亲, 她要做女人。这是典型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故事了,但刘大任志不仅在此。如果母亲曾经不贞,父亲也曾有外遇,他们的婚姻何以竟维持下来?何以父亲又如此不辞辛苦找寻母亲的女儿,而且重逢之际如此真情流露?更重要的是,作为人子,他要怎样地面对他的父亲母亲?
《晚风习习》中那个把玩鸡血石,核雕密戏的父亲到了《细雨霏霏》中更是不堪。晚年他在理发厅按摩解决性欲需要,成为笑柄,而母亲结扎了输卵管,并多年为风疹块所苦。禁锢的欲望,被结扎了的本能;刘大任笔下的父亲和母亲在伦理角色背后,挣扎作为一个男人和女人。当他们的痛苦内化成为病,为怨怼,为歇斯底里时,任何的国家民族大义似乎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然而刘的笔锋一转,他真正要叩问的是,在历史的虚无和混乱之后,在欲望的废墟间,是否还有些东西留得下来?《细雨霏霏》中痛哭拥抱妻子私生女的父亲,岂不比《晚风习习》中痛哭在故乡坟场中的父亲,更来得撼人?陡然之间,他晚年猥琐的形象开始熠熠发光。而不愿见到女儿的母亲在病危之际,终于在其他子女的安排下,在台湾见到女儿。她最后的期望是,“把爸爸的那张(遗照)照片带来”。这又意味什么样的罪与赎?父亲与母亲一辈子不投缘,却有道是无情更有情的担待,也有爱屋及乌的义气。刘大任曾一度献身的社会主义信仰,竟然在父母悲欢离合的人生里,找到不可思议的例证。
回到《晚风习习》那句引人深思的话:“在理性的穷途末路与超理性的雷殛电闪间,有一个暧昧领域。”刘大任曾借着悼念父亲,试图涉足那个暧昧的领域。二十年之后,借着悼念母亲,他更进一步进入那个领域。他必须对他父亲母亲那一代做出更私密,也更包容的观察。那真是历经重重忧患的一代,而忧患又何尝止于国仇家恨而已?
比起《晚风习习》,写《细雨霏霏》的刘大任少了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凌厉,但是创痛仍然在那里。俱往矣,父亲和母亲那辈民国儿女,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忧伤。在一切的不圆满之后,刘似乎体会了革命启蒙、男欢女爱以外的情义,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人心里可能真有些东西,连历史都无法阻绝。”他学会了尊重那个“暧昧的领域”。而从《晚风习习》写到《细雨霏霏》,刘大任自己也渐渐老去。他的风格依然冷冽,但你也感觉得到一股深情依然在他字里行间流淌。
《晚风细雨》自序
抗战一代人
刘大任
《晚风细雨》由《晚风习习》和《细雨霏霏》两个中篇合成,实际上可以看成一个长篇。《细雨霏霏》的写作时间是二〇〇八年,晚于《晚风习习》几近二十年,但刊登时,编者视为“联作”,即明白表示两者之间的“同质”关系。这个看法,我是同意的。
无论如何,两个中篇各约五万字,格式也一样,都由五十个短段组成,明白表示了我的心意,李商隐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跟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共同度过的岁月,大约就是半个世纪。
那么,不少人会说:这是你的自传吗?
却不能同意。
确实,故事中有不少题材(百分之五十左右吧),取自我的父母,然而,时间顺序、细节与逻辑因果关系,又好像另成系统。小说素材的来源多样,有的取自道听途说,有的来自阅读经验,当然还包括杜撰和虚构,这是常识。一般而言,从常识出发,一旦进入小说的世界,就得服从某种更高的规律,依附小说本身所以能够生成和存续的哲学和逻辑,也就是小说的规律。或许有人会问:你究竟要写什么呢?
父亲和母亲过去后,写点东西纪念他们,的确是驱动我提笔的最初动机,然而,提笔之后便发现,我真正面对的,绝不止个人的追思、悼亡。在我个人的伤痛追悔中,无法制约地,整整一代人,整整一个时代,像集体记忆即将消失的莫名恐惧,随他们的往生,排山倒海而来。
我不能不面对,也不能不写他们那一代人,那一个时代。然而,我所谓的“那一代人”“那一个时代”,对祖国大陆读者而言,可能不太好理解。
这是《晚风细雨》第一次正式在大陆出版,我必须向大陆的广大读者做一些交代。
首先必须说明:那是什么样的一代人,又是个什么样的时代?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能产生社会的主流思潮,从而形成占主导地位的一代人。在中国现当代的历史发展中,五四运动是个明显的例子。五四运动的影响绝不止于一九一九年前后的所谓新文化运动,更不限于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五四运动产生的是所谓的“五四的一代”,他们生活在二十年代中国以来的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基本上支配了中国以后至少三十年的走向和轨道,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蒋介石败退台湾。
但我写的不是“五四的一代”,而是“抗战的一代”。
如果抗战始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我父亲那年刚好二十岁,正在武汉大学读预科,准备读土木工程,计划着他以现代工程技术挽救落后贫穷国家的一生。大学毕业后,他回到江西老家的省政府建设厅工作,不到两年,卢沟桥事件爆发,从此投身救亡图存。
抗战期间,除了躲警报、逃难,他带着一家人,积极参与抗日救亡,在赣南帮蒋经国修筑机场;以资源委员会广西龙州站站长身份,负责将稀有金属运往当时仍为法国殖民地的越南,换取武器弹药,支援抗战;后又转往昆明,任空军少校工程师。
父亲在青年时代就努力钻研美国的田纳西水文计划,他的一生志向就是建三峡大坝,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不幸的是,他在蒋介石跑到台湾前一年,就因就业而去了台湾,永远失去了参与三峡计划的机会。不过,似乎是作为补偿,却也曾小试身手,作为主要的工程师之一,他参与建设了台湾第一座综合水力发电工程,石门水库。父亲的后半生在台湾度过,几近四十年的专业生涯中,台湾从南到北的水利工程建设中,留下了他的身影。
所谓的“抗战一代人”,在现代历史上,应该就称为“建设派”。
什么叫作“建设派”呢?
简单说,这是一批专业知识分子,他们虽然感受到五四的影响,却没有投入改造世界的事业,而在国弱民贫、外侮压顶的危局中,基本上只依靠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力图避免亡国灭种,设法逆势扭转国家的命运。
孙运璇应该是他们的代表。抗战胜利台湾光复后,日本殖民者临去之前,破坏了台湾的电力系统,并扬言:中国人没有能力,台湾三个月之后就将进入黑暗世界。孙临危受命,带了一批年轻的工程师,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恢复了台湾百分之八十的电力供应。蒋经国过世前,原规划让孙接班,不料他因中风而半身瘫痪,才让伪装手法一流的李登辉,钻了空子。
一九四八年春夏之交,父亲带着全家赴台就业,在上海等船,那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们在上海玩。奇怪的是,那时不过八九岁的我,留下了一个非常特别的记忆——母亲的手。虽然在抗战期间也跑过半片江山,母亲从来没到过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会。我的印象深刻,尤其是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母亲紧紧抓住我,我的手仿佛被铁手掐入骨髓,不得不跟随她那既不敢慢又不能跑的蹒跚步伐过街。直到有一天看见了母亲从不示人的“解放脚”,才恍然大悟。
这种“解放脚”,是在裹脚进行到相当程度的时候,突然中止,那双脚的形状,介乎天然与人工之间,虽然保持脚的大致原形,却失去了脚的大部分功能,母亲是一辈子没有办法跑步的人。她那一代人,如果没有祖荫,又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便只能像她的“解放脚”一样,步履蹒跚地度过一生。
我的父亲和母亲,便是这样的一代人。
正如王德威教授所指出,两篇小说的叙事,都以回大陆老家祭祖、探亲、访友等情节为重要转折。但我必须说明,叙事的时间点很关键,小说人物看到的中国大陆,是一九八五年的大陆。
一九八五年的大陆,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的很多人,可能都无法记忆了。来自台湾的小说人物,是在两岸交往尚未解禁(一九八七年秋) 之前,必须设法绕过台湾当局的阻挠干涉,类似冒险犯难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实现几十年政治关山阻隔的回归之旅。
一九八五年的大陆,改革开放政策虽已确定,各地的执行与实践,仍在摸索阶段。“要致富,先修路”还未开展,特别是偏远落后地区。小说中表达的,某省的一级公路上,居然出现农民晒谷、老牛睡觉的现象,现在听来,不仅天方夜谭,更像是故意诬蔑。然而,那是实情,是我亲眼看见的。
小说人物,特别是“父亲”那个角色,对那个时代的西方现代建设,显然有一定了解。他的观感,不能视为单纯的失望或反感,读者应该设法深入他的内心,看到沉痛底层的恨铁不成钢。那也是作为“建设派”的我父亲,终身愿望落空下的痛苦表现。
多么遗憾,我父亲在那次回归后,当年便像完全用光了所有精力,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突然过世了。他如果活到今天,面对死亡时,或许不至于那么萧条落寞吧。
抗战一代的“建设派”和他们的接班人,今天终于站在时代风浪的前端,在全国各地,甚至在“一带一路”沿线,在亚非拉众多落后地区,正式站稳了落实梦想的脚跟,这是何等重大的历史大转折!
我在《晚风习习》的结尾,特别为那位父亲取了个意义深长的名字:袁轩。
不妨点明,袁轩不就是“轩辕”两字的倒装,象征着历史文化不绝如缕的脉络,绵延五千年的传承。
二〇一七年三月八日雅各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