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凝视方言
王 平
一
《合肥方言》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我出生于合肥乡村，十四岁时随姐夫、姐姐到城市里生活。从那时起，我便主动放弃方言，追随城里人讲的普通话。因为，人们普遍认为，方言好象是乡下人、土包子和没文化的代名词，说普通话是农村人融入城市、融入现代文明的必由之路。如今，我已基本上丢失了我的母语---合肥方言啦。回到故乡，也只能听到六十岁以上的老一辈乡亲说方言。上学读书的孩子们，偶尔冒出几句方言，竟然立刻羞涩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纠正。随着乡音的淡化，我与故乡渐行渐远对故乡的陌生感日益加深。我凝视着《合肥方言》，仿佛听到了乡音，回到了故乡，缕缕不绝的乡愁，像一滴滴墨汁在清澈的溪流中缓缓稀释，后完全融化。
衷心感谢《合肥方言》的作者阚宝林先生。
二
合肥历史悠久，先祖馈赠给我们丰厚的、多彩多姿的文化遗产。合肥方言是合肥文化宝库中重要的内容。合肥方言虽然未能以合肥二字为标志被列入中国七大方言体系，但是，它历史悠久、地域文化信息丰富多彩、表现力强大是大家公认的。据考证，合肥方言发端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北方战乱频发，境内的居民背井离乡，迁居到不南不北的江淮之间。北方来人的讲话自然要受到南方人婉转、温和、轻柔等特点的影响，同时保留着故乡刚劲、短促、有力的发音习惯，因此，北调南腔就成为合肥话明显的特征。
合肥方言仅仅流行在合肥、肥东、肥西、舒城、六安、和县、含山、庐江北部、全椒、定远一带和江南宣城等少数地区，属于江淮官话的范畴。相对于北方方言、吴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地域范围有限。但是，合肥方言曾经辉煌过。合肥坊间有句俗语：会说合肥话，就有洋刀挂，说的是在清末民初，李鸿章、段祺瑞率领的淮军和皖系部队，其骨干大多是合肥人，合肥话成为当然的通用语言。据说，李、段两位合肥要员，对有求于他们的家乡人特别关照，甚至会慷慨地给予一官半职。这件事可能有点儿水分，不可全信，但是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合肥话在军、政界广泛流行则是肯定的，其它方言显然没有这等荣耀。
在现实生活中，方言仿佛是人的胎记，是辩识乡亲的密码。前不久，我家住宅小区一位保安兄弟给我送信件，我以中华香烟答谢。他说：这烟好！我拔（抽）的都是hǎ（便宜）烟。还有一次，我在车站的座椅上休息，一位老人说：你能zhai（债，挪动）一下吗拔hǎ烟和zhai一下是典型的合肥话。一句乡音，便是乡亲。不！一字出口，便是乡亲。
三
国家全面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是宪法的规定，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地域广大、历史悠久的大国政治、经济、科技和外交等工作的需要，其必要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必须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 但是，我们也必须强调，方言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标志，是先祖创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标志着特定时代人们相互之间的交流方式和对事物、对世界的认知水平，是地域文化中特色的部分。方言是地方戏曲重要的载体。试想，如果京剧、沪剧、越剧等地方戏曲用普通话道白和演唱，这些戏剧还有多少艺术特色？那些新奇的审美愉悦将不复存在。
我们前进的步伐太快啦！随着现代科技、交通、经济的飞速发展，人类社会进程中的许多重要成果正在被新的成果取代，有的甚至直接消失未留下任何痕迹。这是从二十世纪开始的现代文明之痛。随着工业化、城镇化和美丽乡村工程的快速推进，原汁原味的方言也正在快速衰微。现实告诉我们，一些方言的彻底消亡是历史的必然趋势。任何一种方言和方言诞生发展的过程，都是文化。一种方言的消失，就是一段历史、一种地域文明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彻底覆灭。这样的代价是不孝子孙对先祖的亵读。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说明，保护和传承方言是当代文化工作的紧迫任务，刻不容缓。可喜的是，目前，已有上海、广州等几座城市开始让小学生学习当地方言，杭州、南宁、成都和南宁等十多个电视台设置专门的方言频道和方言节目，这种对于方言的官方救赎行为，应该充分肯定和迅速推广。
四
《合肥方言》是民间救赎方言的典范之作。宝林出生于书香世家，成长于合肥方言的核心区域---肥东县阚集村（现属包公镇），1978年以全乡名的成绩考上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企业工作，先后通过首届公务员招考和县处级领导干部公开选拔，成为行政管理部门领导。他怀着对方言、对故乡的尊重、敬畏和痴情，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走访乡亲故友，复原儿童时代的记忆，在方志史料和以合肥方言为载体的合肥庐剧、安徽大鼓书、皖西道情和民间歌谣中搜寻、整理、分类、注音、训诂，潜心长达十年之久，终于捧出了这本近五十万字的《合肥方言》。这是一个合肥人献给故乡的一份厚礼，是没有其他礼物可以代替的文化瑰宝，是合肥地方文化宝库中的又一颗珍珠。我相信，这份礼品的文化价值一定会与日俱增。
毋庸讳言，宝林非语言文字学专业出身，但是，《合肥方言》框架的科学性、内容的丰富性和全书的学术水准都值得充分肯定：关于合肥方言语音入声的变异、人称的降格现象、构词与构句规律，按现代汉语的词性确定条目，对虚词的精微的分析，对能、诐、扚、糳、酾、果劲、不彻、百跘子、哈马嘚瑟、称羡毫、你讲之、木匠怕漆匠漆匠怕光亮等大量字、词、句的考证等，都具有方言的源代码价值。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书中还收录了大量方言俗语的习惯用法、民俗风情以及劳动号子、唤鸡唤猪的声音，这些都是以前的学者没有关注的内容，是地域文化中独特、核心的元素，折射着作者炽热的故乡情怀。我问宝林写此书的原始动机何在，他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先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消亡，我要无愧于、有益于后人。这是对故乡的一种使命感，神圣、纯粹、心无旁骛，与喧嚣浮华、金钱至上的现实世界无关，于物质利益无关。我惊讶语言文字学专业圈外人的阚宝林先生的执着与虔诚，当下，有这种定力的人太少啦。
五
虽然《合肥方言》标音用的是标注方言所必须的专业国际音标，但是许多读者都只能凝视，无法获得听觉上的享受。给宝林一个建议，邀请一位纯粹的合肥人用纯粹的合肥话把《合肥方言》说出来，配以特定的器物和生活场景，制作一个音、像结合的电视片，这样，合肥话才能真正地回归到合肥人口中，合肥话才能真正地得以保留、传承至永远。由此，《合肥方言》还可以衍生出大量的本土文化产品，丰富合肥人的文化生活。
是为序。
（王平，历任马鞍山市文化局党委书记、局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文史研究馆馆长，现任市老科协副会长，教授。）
202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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