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特立独行的四维人类
我很高兴能有幸参观那座山寨的城堡,毕竟作为观光客来说,我也算不上有多真。我还记得和朋友一起坐在阳台上的情景,就在葡萄牙的辛特拉。那是2008年的春天,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想必在深一些的山谷里应该还有不少沙发客的床位。那时距离爱彼迎(Airbnb)的创立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当时刚从雷加莱拉宫(Quinta da Regaleira)回来,说它山寨是因为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并非皇亲国戚的房产,而是20世纪初一位咖啡及珠宝商人的宅邸,可谓气势不凡。虽然我很喜欢在城堡地道里摸索,但是能回到干净舒适的阳台上写写明信片,谁又会不乐意呢?
明信片是给房子的主人的,他是我的一个熟人,在不久前同意把这所空置的房子借给我落脚。但他并不知道我这么快就前去赴约了,因为当时他已经动身前往国外,没有看到我发送的邮件。那是一所建在高地上的独栋别墅,富有哥特气质逼人的乔治亚风。房子里有一盏坏掉的吊灯,从餐厅透过装着栅栏的窗户向外望,可以看到一处静僻的花园,除此之外,房子里所有的房间都可以随意进出,唯独二楼有一扇门上了锁。
我试过转动门把手,但是它纹丝不动。我很好奇在那间平时没有访客也要上锁的房间里到底藏着些什么。房子里还有一些地方仿佛时刻在控诉我作为闯入者的行径:餐桌上放着一个碗和一把勺子,上面沾着风干的酸奶,有时则是冰激凌;浴缸旁边的地板上丢着一本杂志,摊开的那一页是一篇题为《可爱的门》的文章。在那里过的几晚,我不止一次梦见了房子的主人带着无名而不容争辩的怒火突然破门而入,要把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撵出去。
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感激他。写完那张明信片,我把它放在了一边。与我同行的是我的一个朋友,相当不错的旅伴,她放下手里的书,我们两个开始闲聊起来。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里却止不住地想着桌上的明信片,它让我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一种急不可待的焦虑。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大好日子,坐在舒适的别墅阳台上,脚下是绿荫葱葱的山谷,但我的内心却涌起一种缺憾感,就像生活里有什么东西被咬掉了一块。对于那个把这栋房子借给我的熟人屋子里有一盏吊灯是坏的,在受人好意而诚惶诚恐的同时,我又感到某种不耐烦,两者纠缠交错,化为内心的自责。我把明信片有字的那一面朝上摆着,等着墨迹在太阳底下干透。它让我心烦意乱,没法把精神集中在与同伴聊天和开玩笑上,在猝不及防间,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说道:为什么他还不回复我的感谢?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在那个鬼迷心窍的瞬间,过去悄悄盘踞和萦绕在我生活中的变化发生了集中的觉醒和爆发,在写下那张明信片的大约10年前,我次用自己的名字注册了所谓的电子邮箱,当时的我还想象了一下在互联网上用这种奇怪的玩意儿大声广播自己名字的感受。而在我写明信片的那一天,每个人口袋或背包里有一台嗡嗡震动的手机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那时候的我们经常在拿着黄油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谁拨来的电话在让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嗡嗡作响。
我无意之间把对数字通信技术的时效要求放在了一种更古老的交流方式上。那张明信片成了一种里程碑式的象征,它代表了我的自我觉醒,对自己经历的变化的清楚认知。我的世界观受到了某种重新编程,我开始执迷不悟地坚信别人总是会理所当然地马上回应我发出的信息,而对事与愿违的情况视若无睹。数字技术一直在重塑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我的直觉和天性,给我额外添加各种感知方式的注脚。那天,我眼睛的余光一直落在那张明信片上,我从那种明显的不自在里感受到了某个时代的来临。
大约一个世纪之前,就在维多利亚女王传位于英王爱德华七世前后,第四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概念。它在许多领域都成了受人追捧的新潮流:以太、无意识、时间的流逝,乃至时间本身。不过它为人所熟知的当属作为一个空间概念,人们相信有四维空间的存在,但是只有找到正确的途径和方式才能到达。几乎每个人都对四维空间怀有向往,它是能够激发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心理学家、哲学家,以及通神论者、通灵术士、雕刻家、画家和作家创造力的神奇领域。
这一时期的虚构文学不乏对其他维度空间的狂野幻想,它们描绘的世界往往神秘莫测,又或者在空间上极度不稳定,比如不是随时都能打开的屋子大门,或者它每次开启都会通向不同的地方。在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联合创作的小说《继承人》(The Inheritors)中,一个叫格兰杰的男人碰上了一名来自四维世界的访客。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坎特伯雷,在那里,高维人类向格兰杰展示了穿越古老空间大门时的景象。他们站在空中俯视着整个哥特式的城镇,随着天外来客突然发出一阵怪声,脚下的风景立刻开始变化:有一种更大、更广的东西出现了比天主教堂还大,比天主教堂象征的神明们还大。笔直的高塔被扭曲成了直角。那东西出现了,不是天花板,不是烽烟,也不是小山,而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空间,难以捉摸、虚实难辨。
距离第四维概念流行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100多年,如今我们却发现四维空间是对当下人类生活贴切的描述。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互联网开始出现,当时现实世界和那个世界泾渭分明。当时互联网还有很多不同的叫法。世界上台民用调制解调器承担的是要打破两个世界之间坚实隔阂的重任,它犹如一把在层岩顽石间高速旋转的钻头。而我们则学会了坐在这些调制解调器旁边,长袖T恤外又穿着短袖T恤,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偶尔抬头环顾一下四周或者点点手里的鼠标,我们看起来似乎波澜不惊,而实际上却一直在为不期而至的信息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
调制解调器尽职尽责的工作似乎能让我们足不出户就去往任何地方,我们相信那就是生活空间的新维度。情绪和喜好开始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各色网站千篇一律地按照降序排布内容,而排在头几条的似乎总是让人将信将疑的假新闻或者夺人眼球的黄色新闻。不久,人们有了手机旧世界的终极王牌。数字世界的高楼从平地拔起,再也不是那个局限在阴湿地下的狭窄隧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皮特·桑普拉斯(Pete Sampras)在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的命运仍然扑朔迷离。
调制解调器给了人们一种旅行的感觉。只要通过特定的设备和方式,我们就可以体验到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受。在20世纪末,数字技术把我们带入了前人梦寐以求的四维世界。不过上面提到的《继承者》里的那个情节恰恰说明,四维世界并不是现实世界的简单延续。高塔折成直角,空间要被扭曲。四维空间不在三维世界里难以到达的某处,也并非藏在什么鲜为人知的地方,它是对原有维度的扭曲。这就是数字世界,它已经脱离了常识中进入和离开的空间范畴,我们只能通过电话线到达那里。
原来的世界本质上已经增加到了第四维,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刻,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多出了这个额外的维度。就像在几何学中,平面的正方形可以在三维空间里延展为立方体,我们的日常就像一张密集的网络,每个部分都可以在空间中扭曲成直角,以此延伸到第四维的空间尺度中。我们生活中的经历正在越来越多地被数字技术记录下来。窗外的风景、和朋友的视频通话、突发的奇想、偶尔的闲暇时光或者出离愤怒都有可能,甚至是正在争相成为第四维的存在。
社交媒体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通过让我们的日常生活片段同时出现在几个不同的地方的方式而将它们四维化。网络时代有一种司空见惯的情况:一顿味美的大餐同时出现在了我们的餐桌、口袋里的手机和海外同事的桌子上,可谓一顿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能满足虚荣心的饭。分身术是四维空间的特征之一,你的生活既发生在当下,同时也发生在别处某些人的脑子里。在数字技术和第四维盛行的今天,一件事如果单单发生在三维世界,未免显得有些扁平和苍白。
用几何学的话来说,扁平形容的其实正是原先立体的三维世界。如今,我们会觉得不更新状态、不玩社交应用的生活就像一个扁平无趣的立方体。顾名思义,那样的生活如同被四面高墙包围,除非墙上有扭曲空间留下的看不见的通道,能够让立方体里发生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泄露出去。而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轻易找到这种通道,把私人生活泄露给四维空间在如今这个时代可是一个规模惊人的产业。
数字技术对传统空间观念的颠覆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我们对于隐私空间的理解。墙壁不再像从前那么密不透风,第四维的家需要一些与数字时代相契合的新土地政策。我们越来越多地把网络生活挂在嘴边,因为人们在互联网上创建了许许多多的虚拟社区和团体,不仅是虚拟的,就连现实当中的房子也在发生数字化。关于四维房子的长相,我们可以从曾经风靡一时的《宋飞正传》(Seinfeld)里窥见一点端倪。
1998年,在《宋飞正传》的某一集里,克雷默和纽曼这对时常脱线、不靠谱的哥们儿决定把公寓门的猫眼拆下来反装回去,如此一来便能防止贼人的偷袭。他们的考虑是,回家进门前可以从反装的猫眼里看看屋里有没有人守株待兔,企图用装满硬币的袜子给我们头上来一下。宋飞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他说:如此一来,谁都能从门外瞧见你们,而克雷默得意洋洋地回答说:我们对自己的肉体有的是自信。如果有人想要一饱眼福,好嘛,来看个痛快!
如今在我看来,这一集里让人瞠目结舌的并不是这对哥们儿的馊主意,反倒是宋飞一本正经的反驳。当时的宋飞肯定想不到,把自己的房间内部泄露个底掉,在眼下已经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在他眼里,围墙和窗户这两样一个代表阻挡,一个代表有限的透露,这两个古老的发明向来代表着我们在公开和隐私之间的权衡取舍,这是典型的三维世界观。那个反装的猫眼就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数字技术革命的预言,只是这个预言有一个让人不安的地方,那就是猫眼不是我们主动装反的,许多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对外人来说已经一览无余了。
此外,还有一种更有趣的情况,就是主动请缨的人,他们迫不及待地把各式各样的窥视孔装到了自己的房子里。比如,某个昏昏欲睡的深夜,我们经常发现形单影只、百无聊赖的自己,在社交媒体上刷着刷着就让自己置身于某个满是陌生人的派对上,你甚至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进到那间欢腾热闹的房子里的。很多人会反驳说,社交媒体不过是精心排布的舞台剧,它的本意就是为了和陌生人一起分享,剧院和隐私不能混为一谈。即便如此,在社交媒体上展示的尺度也不容易拿捏,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就是我们的四维房子,它的窗户朝着别人的房间大开着,室内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线,直戳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平线。
现代西方人格中典型的特征,是它认为人在根本上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无从亲近。这句许多人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话让人想到很多历史上的名人和他们的身影,有些人是真实的,有些则是人们虚构的:笛卡尔孤零零地坐在火炉边,除了自己的智慧,对世上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幻想家堂吉诃德,疑心重重地独守着他的风车;克莱芙王妃独自徘徊于深宫闺房和女修道院之间;鲁滨逊在无人的荒岛上孤立无援。生而为人,注定踽踽独行,虽然这话像是我们说给自己听的心灵鸡汤,不过事实与它也相差不远。但事实上,人类恰恰是一种对陪伴有无限需求的生物。我们白天聚会,晚上还要邀约,共进温馨味美的晚餐,但是不管如何努力维持与他人的联系,梦乡里的我们依旧会被抛得彼此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