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世界!
常立(儿童文学作家、研究者)
阅读布兰登·文策尔的图画书,总是让我想起计算机编程C语言的个演示程序Hello World,即输出一句问候语:你好,世界!这句话非常有名,几乎所有学习编程的程序员都用代码说出过它。这句话包含的全部新鲜、好奇、欣喜与满足,我们都能从文策尔的图画书中领略到。
我们出发,看见广阔的世界
文策尔曾创作过一本图画书《你好!你好!》(Hello Hello),把这本书与他之后创作的两本图画书《他们都看见了一只猫》(They All Saw A Cat)、《石头一动也不动》(A Stone Sat Still)连起来看,我们能发现一个有趣的逻辑线索,即:我们如何从自我出发,走向世界、发现世界、探索世界。
世界如何看见我们
《他们都看见了一只猫》则是世界对我们的回应:我们看见了世界,而世界会如何看见我们?这一次,我们追随一只猫的脚步去和世界相见,而我们站在大千世界的万物这一方,回看这只猫。
在狗的眼睛里,猫消瘦警觉;在狐狸的眼睛里,猫肥胖慌张;在鱼的眼睛里,猫是一张巨大的圆脸;在老鼠的眼睛里,猫是一个狂暴的凶神;在鸟的眼睛里,猫是陆上缓慢行走的小不点儿;在跳蚤的眼睛里,猫是一座移动的、毛蓬蓬的山;在蛇的眼睛里哦,蛇的视力很差,但它能用眼睛与鼻子之间的颊窝进行热定位猫是一张红外线图像;在虫子的眼睛里哦,蚯蚓没有眼睛,但它能用体表的刚毛来感知物体猫是一组感知信号;在孩子的眼里,猫是可爱的宠物;在世界的眼里,猫是以上所有形象的拼贴组合;在猫自己的眼里呢?
这是书中有意思的部分。我次阅读时猜想,猫在水中看到的一定是自己的清晰影像吧,就像在镜子中看到的一样。认识世界的目的不是为了认识自我吗?孩子们不正是像猫一样,从他者对自己的看法中认识自己的吗?
但是文策尔描绘了一幅波光荡漾的画面,猫的影像看起来模糊不清,就像一阵风吹过水面,打碎了镜子般的平静,使影像扭曲变形、游移不定。这一处理令人叫绝,因为这才是所谓自我的真实样态自我不是从来就有、一成不变的,而是随时随地与世界发生着关联,并在联系中互相影响、不断改变。认识自我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那么,这只猫终认清自我了吗?
后一页,画面的右下角有个从猫脖子上摘下的铃铛,我把它视为文策尔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我们不妨把故事快速回看一遍,盯着那个铃铛。它在每一页图画中出现,在每一个角色眼中变化成相应的模样,也就是说,铃铛和猫一直是一个整体。猫也许从未疑惑过伴随着自己的叮当声从何而来,直到它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哈,铃铛是铃铛,自己是自己我愿意相信存在这样一个觉醒的时刻;愿意相信从此以后,猫经由认识自我获得了自由。
一动不动也能看见世界
如果我们不像猫一样周游世界,而是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我们是否还能看见世界?文策尔的看世界三部曲来到了矛盾、也微妙的部分。这一次,我们从始至终都在追随或者说是附着于一块石头。
许多故事都是从一块石头开始的。一块简单质朴的石头,可以引发千姿百态和万般变化。《石头一动也不动》也是如此,内容与形式契合无间,以精妙的文图呈现精妙的哲思,从一颗静静的石头开始,展示给读者天地的辽阔与万物的精微。尤其值得深思的是,这颗石头引发了一种诗的悖论。
这是一种结构性的悖论,它主要体现于文字方面。文字中违反同一律的逻辑谬误比比皆是:石头既黑暗又明亮;既喧闹又安静;既粗糙又光滑;既是绿色,又是红色、紫色、蓝色……若石头只是单一的石头,若我们只生活在单一的逻辑世界,那么整本书的文字就都成了荒唐无稽的不解之谜。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还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在这个诗意的世界里,我总是古旧,总是清新(陈梦家《铁马的歌》);古瓮既沉默不语,又能铺叙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济慈《希腊古瓮颂》);而石头既是一颗石头,又是一切故事的开始,甚至是宇宙大爆炸前的那一个点,是万物的起源。
与文字相辅相成的是书中的图画,它们展示了两种魔术,解开了文字布下的一道道悖论谜题。
一种魔术是空间的魔术。就像《他们都看见了一只猫》所展示的那样,对不同的对象,石头成为了不同的空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意味着不同的含义。
对麋鹿来说,石头是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对象鼻虫来说,石头是一座山。对海豹来说,石头是大快朵颐的厨房;对狮子来说,石头是盘踞雄视的王座。对顾影自怜者,石头是虚构的故事;对轻歌曼舞者,石头是表演的舞台。对疾如风者,石头是刹那的掠影;对徐如蜗者,石头是漫漫长路……
从不同的视角观察,石头的变化简直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多,如此,石头既一动也不动,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动。
另一种魔术是时间的魔术。石头在日落时黑暗,在月出时明亮;在盛夏翠绿,在深秋艳红。时间也在整本书中静静流淌,每当重复性的字句在流水、青草与泥土之间,一颗石头静静伫立……出现,那只用腹足丈量长路的小蜗牛就在石头上换了个位置,甚或后,一只新的小蜗牛又出现在初的起点……时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溜走,直到陆地变成了沧海。
这两种魔术的交叉运用,使得这块石头所象征的世界,并非牛顿定律下严密运行的机械世界,而是爱因斯坦、玻尔、海森堡们所揭示的不确定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万物正如薛定谔的猫,既死着又活着。
这引发了一个教育方面的问题:我们给孩子(甚至幼儿)阅读文策尔的这一系列关于看世界的图画书,到底能带给孩子什么?
欢迎来到新世界
如同一个哲人,也如同一个孩子,文策尔孜孜不倦地注目着大千世界,试图从各个视角去探求它的奥秘,发现它的奇妙与瑰丽。世界与我,联结世界与我的认知角度与认知方式,始终是文策尔的兴趣所在,也是他创作的一系列图画书的隐性线索与主旨。
在《你好!你好!》中,文策尔让孩子凭借好奇心在世界中出发远行,去认识这个世界;在《他们都看见了一只猫》中,孩子感知到了世界对自己的回应,也更好地认识了自己;在《石头一动也不动》中,文策尔引领孩子去关心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去衡量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去发现世界万物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由此生发出的万花筒般的化学反应。
已知的儿童心理学告诉我们,幼儿常常会自发形成固定的思考和行为模式,执行一系列重复的仪式性活动,这能够帮助他们从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获得安全感。而文策尔的图画书中,有如此众多的关系和如此繁复的变化,会不会破坏孩子们的这种安全感呢?
答案是当然,但这是有益的破坏。
事实上,孩子不仅仅是貌似保守的固定仪式的守卫者,同时也是世界上勇于探索的冒险家以及富于实验精神的科学家。认知科学告诉我们,婴幼儿是像科学家一样来研究这个世界的。他们根据自身经验,产生理论假设,建立模式,重复实验。如果实验结果与理论假设相违背,他们就会不断调整模式,重建假设,直到实验结果与理论越来越吻合。孩子们通过这个不断重复的研究过程,来加深对自我、对世界的认识。
阅读文策尔的图画书,就像在做有趣的认知实验。它会一次又一次动摇孩子对世界的原有假设,并终在轻盈的迷惑中重建新的认知平衡,帮助他们完成让新的世界图景取代旧的世界图景的学习任务,进而获得思维能力的提升。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孩子在阅读中渐次成长。我想,在文策尔的下一本书中,世界必将呈现出新的变化,而孩子也会继续成长下一个新世界,又将如何打开呢?就让我们一起期待,也为这个流动不居、变化无穷的世界欢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