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鸟》讲述了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北偏远村庄的一段故事,羊角村人饱尝了种种天灾和人祸。作者以生动粗砺的笔触,呈现出屠户的残忍狡诈与狂妄钻营、队长的骄横跋扈和一手遮天、寡妇的风韵犹存但心性为泯、文书的优柔寡断最终死于非命、教师的半世沧桑而前途未卜、少年的迷茫忧伤直至潜心向佛。小说涉及到乡土权利的纷争、人物内心欲望的挣扎、荒唐时代的飓风和扭曲变形的人群,以及物质的极度匮乏与生活的坎坷艰险。在这部具有浓厚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中,死魂灵们一次次粉墨登场,在村庄周围游荡,跟生者畅所欲言,完成在阳世未尽的心愿,他们的出现总是给活人的世界和身心带来一次次震动和警醒。“妙音鸟”是个人面鸟身的神鸟,在小说中这个意象意味深长,面对苦难绵延的历史,乡村的文化信念在默默地承传,这既是作者心灵的一种祈祷,也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祝愿。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妙音鸟》是“70年代”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强劲登场和精彩亮相,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张学东这一代作家无论是看取生活的着重点,还是叙说故事的表现力,都与前几代作家有明显的不同,他们普遍摈弃宏大叙事,更为注重由情态到心态的细微末节,在心灵的丰富性与艺术的可能性上,都强烈地表现出了属于这一代的创作特点。
汪政(著名文学评论家):在我看来,张学东对这个世界有着与卡弗类似的看法,通过对残损、死亡等细致的书写,张学东进入到社会与我们的内心,他试图告诉人们威胁与伤害来自何方。在他的小说中,人们首先看到’了专制与权力的阴影。小说往往超出了作品叙述所依托的时代背景而有了泛象征的意义。
吴义勤(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张学东的小说有着对社会和历史的批判,有着对人性扭曲和“变形”的叩问,有着对生活 中“冰冷”、“坚硬”部分的深刻体验,然而,更有着温暖、感伤的诗意。张学东始终是一位对人性保持着信任与信仰的作家,绝望背后,他总是能给我们出示希望,冷漠总是被温情融化。
在真实与荒诞之间——读张学东长篇小说《妙音鸟》
张学东是近年来脱颖而出的70年代作家。70年代的作家大多是这个时代的“异数”。普遍的评论认为,这是一个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是一个试图反叛但又没有反叛对象的一代。事实的确如此。当这一代人进入社会的时候,社会的大□动——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已经成为过去,“文革”的终结使中国社会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展开,经济生活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体。日常生活合法性的确立,使每个人都抛却了意义又深陷关于意义的困惑之中;八十年代开始的“反叛”遍及了所有的角落,90年代后,“反叛”的神话在疲惫和焦虑中无处告别自行落幕。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不论“反叛”的执行者是谁,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与70年代无关或关系不大。这的确是一种宿命。
于是,70年代便成了“夹缝”中生长的一代。这种尴尬的代际位置为他们的创作造成了困难,或者说,没有精神、历史依傍的创作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我看来,同样作为70年代出生的青年小说家张学东,就是在这种尴尬或“夹缝”中实现突围的。不仅在张学东过去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证实了这一看法的成立,现在,我们读到的这部长篇小说《妙音鸟》(见《华语文学》□007年第7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看法并非夸大其辞。
《妙音鸟》是一部正面写“文革”的小说。“文革”对张学东这代人来说已是遥远的历史,他只能凭借间接材料或历史文献,敏锐地捕捉与题材相关的信息。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挑战无疑是巨大的。但是,读过这部长篇小说之后,张学东超强的虚构能力和艺术想象力给人以信任和鼓舞。“妙音鸟”是个人面鸟身的神鸟,但在小说中这个意象却意味深长。面对苦难绵延的历史,乡村的文化信念在默默地承传,这既是作家的一种祈祷,也是对未来的一种祝愿。
小说叙述的是西北地区一个被命名为羊角村的地方所发生的人与事。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个穷困闭塞的乡村经历了天灾人祸和无尽的劫难。在绝望和极端的生存与精神环境里,也□能够彰显人性的善与恶。于是,虎大、牛香、秀明、广种、三炮、苟文书、朱部长、糜子、红亮、串串等人物接踵而至,他们一起上演了羊角村在这个特殊时代的历史剧。这个偏远的乡村本来远离政治中心,或者说政治中心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政治文化具有神奇的魔力,它用自己的魔法渗透到中国所有的城乡角落,羊角村自然也不能幸免。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妙音鸟》里,关于时代的消息是通过羊角村的日常生活表现出来的。那些蝗虫、狼患、瘟疫、疾病、旱涝、地震等自然灾害造成的穷困、贫瘠、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权力争夺、欲望勃发的愚昧、原初、野蛮的精神状况,都没有或者也不能阻隔人与政治的关系。这时我们不得不想,是什么力量使遥远的普通民众也被掌控在政治文化之中?当然,无论是苟文书还是那个朱部长,他们都是羊角村外来的“他者”,如果说是这些外部力量实现了对羊角村统治的话,是远远不够的。在羊角村,一直有一个“超稳定”的乡村伦理、乡村秩序在起巨大的作用。无论政治环境如何,它们都在悄然地承传和蔓延。比如,村民对虎大的态度,虎大是一个几乎和所有女人睡过的□人,与村里许多孩子有说不清的血缘关系,但羊角村的人包括女人并不嫉恨他,甚至在他死到临头时几乎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为他求情。这个小说情节就是乡村中国的伦理。同时也是所有乡村中国容易掌控的秘密所在。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楚的。但《妙音鸟》起码也为我们解释这个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历史角度。
读张学东的《妙音鸟》使我不由得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个比喻不是说这是两部可以相提并论的小说。我想说的是,在《百年孤独》里,马尔克斯也使用了大量的传说、神话和荒诞不经的情节,他用“魔幻现实主义”做到了“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复活了马孔多镇的百年历史,以至于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文学。《妙音鸟》中关于死人与活人的对话、村边游走的冤魂、复活的狼皮与主人在梦里纠缠,凶恶的狼群一次次攻击人群,却对寺庙止步于敬畏,凡此种种。这些貌似荒诞的情节却有着文化人类学的依据,我们总是用科学主义解释一切,事实是,我们不知道的事物要远远多于我们知道的事物。也许科学主义只是解释世界的一种方法或认识论。羊角村所发生的一切事件,既是一种传说、虚构,同时也真实地流传、弥漫于羊角村的每一寸空气里。而这些荒诞的情节和真实的日常生活,与那个时代恰恰构成了本质的同构关系。
《妙音鸟》这部小说的出现,还使我想起了前苏联的卫国战争题材。关于这个题材,苏联作家写了几代人,他们对历史执着的表现、检讨的精神感人至深。但我们对重大历史事件似乎都缺乏应有的耐心,或者说,缺乏足够的把握能力和想象力。关于“文革”就是如此。张学东出生于70年代,他不可能经历“文革”。但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却有强烈的愿望要去表达。仅凭这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不着意挑剔其小说中存在的问题。从另一角度说,没有问题的小说是不存在的。总之,我个人以为这是一部非常有思想的作品,包括作者的那些技巧和技法上的文本实验,自然流畅,几乎没有斧凿的痕迹,读来令人倍感欣慰。
张学东,1972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被评论届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曾在鲁迅文学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读。现居银川。迄今已公开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三百万字,多部作品被重要选刊和选本转载.多次入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发表。
秀明老师怎么也忘不掉,那年冬天的早晨,有个□社员怒气冲冲地闯进她的课堂,硬把一个学生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提溜走了。
那是我们羊角村有史以来,腊月里□寒冷的一天。那天的空气里仿佛暗藏着无数看不见影儿的针尖和麦芒,冰冷坚硬地戳刺人脸;那天西北风狂暴地从早晨咆哮到天黑,风不停地将人裹旋在里面,胡乱摇摆;那天天上还下起了浓浓的沙尘,粗沙砾像鸟铳里射出的霰弹,迎面飞来,打得人睁不开眼,脸皮生疼。
当时秀明老师也被怔住了。这个□社员的脸青得像磨刀石,看了让人由不得要发怵。女人一害怕就没有任何反应和主张了。但女人的心肠都软。不管娃娃犯下天大的错,在女人眼里,娃娃总归是个娃娃,他们都是女人心头上□疼的一块肉。女人□看不惯七尺高的堂堂□人横眉冷目地对自己的娃娃下黑手。这种时候,大凡是个女人都受不了,都不能眼见着□人对娃娃为所欲为。
于是,秀明老师把一班学生丢在课堂上,让他们自己看书,她也一头扎进外面弥天漫地的风沙中追撵下去。外面风太大了,沙尘飞扬,天昏地暗。人一下子就被卷进风沙里,找不着方向。秀明老师根本睁不开眼,可她的心里明白自己该往哪里去。她不用知道方向,那个被□人带走的学生娃娃的喊叫声,就是她此刻的目标。她顶着狂风,用手捂着眼睛拼命往前迈步。
风叫着叫着,有时候它们也会突然改□一下方向,□换一种腔调。刚才还像老狗嗷嗷着,这会儿倒像是老妇人那样呜呜开了。风向一□,秀明老师就不再是顶风前行,而是被风吹着飘摇起来,脚跟一刻也站不稳,跟头把势一路向前跌爬。她边走边张开嘴喊那个学生的名字。这种情况下喊什么都没有用,人的声音在风里只是一丝微弱的气流,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比起狂暴不羁的风沙简直毫无意义。尽管没有用,秀明老师还是要喊的,不停地喊,一声接着一声喊下去。
这种时候,秀明老师觉得,自己不仅仅是那个学生娃娃的老师,不仅仅是那学生娃娃的姨,也不仅仅是那学生娃娃娘亲的妹子,她心里有更强烈的东西在不停翻滚。那是因为,她知道那学生娃娃身上流淌着什么,虽然他早就不再需要这种东西的供给了,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娃娃,就像他曾经贪婪地吮□□□□汁,直吮得她眼里流出痛苦而又幸福的泪水为止。娃娃真的一天天大了,他进学堂念书识字了……这些事情她都一一作了见证。可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学会了调皮捣蛋,学会了时不时跟爹作对。每次做了坏事,他爹都会不知轻重地教训他一顿,轻了骂,重了就打。这些年有多少回,她为了袒护着他,跟这个被自己称做姐夫的□人吵过骂过,也不知流过多少次眼泪。委屈是有的,辛酸是有的,当然,也有因为给予和付出,才换得的一份奇妙的幸福感。
秀明老师终于赶上前面的人了。实际上,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灰暗的一团影子。一个人在那种肆虐的北风中,只能是一团影子,极小的一团影子。人□成影子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就不太像个人了。远远看倒像一个孤魂。
秀明老师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越来越近了,她嘴里不再喊那个学生的名字了。不是她不想喊了,是因为喊也是白喊。眼前的影子不再是影子了,是一个大活人,可那大活人比影子都要渺小,蹲在路边一棵粗壮枯朽的钻天杨树下,后背靠在光秃秃的树身上,沮丧地耷拉下头,像是从那树身上平空长出来的一只巨大的肿瘤。
这显然不是秀明老师冒着狂风一路追撵下来的结果,她遭的不是眼前的这个大活人。这个大活人用不着她去追,她所要追赶的所要担心的是大活人从她眼皮底下提溜走的学生。大活人此刻看上去,已不如先头那样气势汹汹了。相反,发完火的大活人看起来倒像个死人,呼呼喘着气,同时□得非常软弱,成了个活死人。
“人呢?他人呢?”
“你究竟把他拖到哪里去了唼?我就没见过你这号人!”
秀明老师上前一把就抓住了□人的胳膊,□人依旧不抬头,呼呼喘气。
“把他吓跑了你才高兴是不是!”
秀明老师疯了似的推摇着蹲在地上的人,可对方毫不理睬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使了浑身的劲,想把□人从地上扯起来。
“有话咋就不能好好说吗?你非得吹胡子瞪眼吓唬他啊!”
□人猛地抬起头,狂叫起来: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他是我娃子我想怎样就怎样!打死他我给他偿命就是……”
秀明老师愣了一会儿神,不过她立刻也□得愤怒起来。愤怒很容易让女人丧失理智。丧失理智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管她是有点学问的民办教师,还是整天伏在地里下力气干苦活的农妇,她们都一样会撒泼的。秀明老师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泼妇,而且,她觉得自己必须□成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她手脚并用地朝地上的□人又挥又踢又骂又嚷。
“我是可怜我姐呢,可怜娃娃呢!你当是我爱管你的闲事!”
风太大了,她的声音传不远,刚一出口,就□成白白的一丝哈气了。□人用双手双臂袒护着自己的头脸,任凭女人朝自己撒泼,就是不还手。
秀明老师的手越来越轻,□后轻得好像不是在打人,而是在给地上的这个沮丧的□人掸身上的那层尘土。事情就是这样,被打的人不还手,就等于没有对手了,等于对方无条件投降了,服软认输的人还有什么好打的!当秀明老师完全丧失了撒泼的力气之后,眼泪早已哗哗地淌下来。再强硬再愤怒的女人只要抹泪一哭,她的强硬和愤怒就像烈火遭遇了暴雨,瞬息就被扑灭了,一点愤怒的迹象也没有了。秀明老师这样一哭,□人的心肠就彻底软了。他不能再蹲在那里,他得做点什么了。
“他姨你别怪我心硬,那小□□的也忒坏了呀他……他居然敢拿刀子捅人家……三炮,你说说不管一管咋办呀!”
“那……你亲眼见着了?”
“三炮一早跑到家里脱了衣裳让我看的,那还能假的了!三炮说我们爷儿俩这辈子都欠了他的账,让我以后要好好帮衬他呢,他说将来还要让红亮做他家串串的上门女婿……”
“亏你是个当爹的人,三炮是啥样的人,他的话你也全信!”秀明老师根本不相信□人说的,“好端端的,他为啥要捅他?你别忘了,红亮到底还是个娃娃。”
“眼见为实,三炮来家里亲口对我说的,这小东西偷了三炮的肉还抢了人家的刀子。”□人说着抬起头看了看秀明老师,“小了偷针,大了偷心,这娃娃再不管,由着他性子胡逞,迟早要闯下大祸啊!”
“反正我不管,你得赶紧去把他给我找回来,现在就去!找不回来我饶不了你!”秀明老师说完,胡乱抹抹脸上的泪,一跺脚,红着一双眼,掉头往学校方向去,转眼就被风卷得没影了,惟独这□人还树桩子样立在沙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