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是强大的老师——直到它变得不可靠
你是否盲目地信任自己的经验?
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这些个人经验塑造了我们的喜好,培育了我们的直觉,并引导我们进行关键的决策。经验是难能可贵的老师,我们从经验中学到的教训,或许会伴随我们终生。整体而言,我们的社会也颇为推崇和重视经验,具体表现在,为社会提供服务的医生、法官、政治家和经理人,都被要求具备丰富的经验,并且经验越丰富越好。
这挺好啊,会有什么问题呢?
不幸的是,过度或不假思索依赖经验行事,会导致令人痛苦的结果。事实上,盲目依赖经验行事,有时会导致糟糕的后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18世纪的最后两周里,美国开国之父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病倒了。时年67岁的美国首任总统发烧了,他的喉咙严重发炎,已经开始导致呼吸不畅。他的助手立刻叫来3位私人医生。
3位医生很快就治疗方案达成了一致意见 :放血。医生和华盛顿本人,立即督促这个当时非常流行的疗法的施行。放血疗法的精髓,在于反复多次的大剂量放血,并通常辅以泡浴、灌肠和催吐等操作。
凭借最厉害的医疗团队和最好的医疗服务条件,华盛顿将放血疗法贯彻到极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抱着快速治愈华盛顿的期望,他的医生团队,将放血治疗推到极限。报道称,在短短12小时内,华盛顿全身将近一半的血液被抽干,几个小时后,他就去世了。
虽然在医生赶到之前,华盛顿的病情就已经很严重了,以当时的医疗水平,或许已经无力回天,但由于盲目地使用放血疗法,华盛顿在最需要血液供给的时候,反而流失了大量的血液,这或许加速了他的死亡。此外,医生们出于善意而实施的放血疗法,可能反而导致华盛顿在离世之前,承受了更多不必要的痛苦折磨。
事实上,无数代人都进行过放血疗法的实践和临床操作。几千年来,放血疗法一直被视为可治愈百病的万能疗法。罗马学者塞尔苏斯(Celsus)在其撰写于1世纪的医学论文《医学》(De Medicina)中宣称:“切开静脉放血,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疗法,真正新奇的是,几乎没有哪种疾病,不能通过放血疗法治愈。”
在2世纪时,希腊医生盖伦(Galen of Pergamum)对放血疗法的狂热推崇和实践,最终深刻地影响了未来几个世纪的西方医学实践。
最早发现血液循环系统的人之一,英国医生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在17世纪仍然坚持认为 :“日常的医学经验使我们确定,放血是治疗许多疾病最有益的方法,而且确实是所有常规补救手段中,最重要的一种。”由此,放血疗法一直盛行不衰。
总统华盛顿的同辈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也是《独立宣言》的联署人。他致力于改善社区的条件、反对奴隶制、倡导监狱改革、支持为所有人提供更好的教育。
1793年,费城猝不及防地暴发了大规模黄热病,在治疗病人的热切愿望的驱使下,拉什倡导并实行了密集的放血和净化疗法。因为他相信,极端的情况,需要极端的治疗方法。当他自己发烧时,他便指示医生给他大量放血。
他活了下来。“我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了,”拉什在痊愈后的一封信中宣称,“如果我们敢于尝试新疗法,那么通过放血术来治疗黄热病,就像治疗普通感冒那样简单”。
几十年后的诗人拜伦,是一个放血术的怀疑论者。据报道,当他生病时,他对试图给他放血的医生说 :“因为你们这种愚蠢的疗法,死于手术刀下的人,比死于长矛的人多得多。”他的医生不同意这个观点。彼时身患多种疾病的拜伦,在医生反复施行多次放血术后,于几天后死亡。
虽然放血术在现代社会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但为何长久以来,有如此多的普通人甚至是知识渊博的专家相信其疗效?
放血术的起源,是对人体解剖学和疾病生物学的粗略假设。坚持放血术的人认为,诱发疾病的原因是体液的不平衡,而放血则是恢复体液平衡的有效方式。这种思路缺乏揭示疾病真正原因所需的工具和方法,所以从根本上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当一个科学领域尚处于早期的发展阶段,哪怕是最聪明的、知识最渊博的医学专家,也可能会接受这种有缺陷的想法,且此类情况的确时有发生。但是,在性命攸关的医学领域,跨越许多世纪的无数医疗案例的反复经验,应该帮助我们的前辈们及时地吸取教训、认识到思维上的错误,并修正放血术这种错误的治疗方式。
事实上,它并没有,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在大约 2400 年前,希腊名医、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在他第一篇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格言中,提出了关于从经验中学习的警示:“人生短促,技艺长存 ;机会稍纵即逝;谬误的经验,让决策变得困难。”
他说的没错,以个人观察和重复发生的轶事为形式的经验,在放血术的案例中确实被证明是谬误。这些所谓的经验,助长了放血术作为万能治疗方法的持续操作,强化了不正确的医学假设,并鼓励治疗师、医者甚至理发师,出于挽救性命的好意,经常在不卫生的条件下滥用放血术疗法。放血术的惨痛教训证明,哪怕是受过最好的教育和最有声望的人,也容易受到经验的欺骗。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难否定的老师,哪怕它传递了错误的经验。
下面,我们探讨一下依从经验可能会误入歧途的各种方式。
在许多情况下,小剂量的放血,例如通过拔罐和水蛭吸血法等操作,可以使身体恢复健康,减轻一些发烧和发炎的症状。在这种症状缓解和可能的安慰剂效应的作用下,人们很容易得出放血能够有效治愈疾病的结论。
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一些患者或许能够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复原,是因为其中有些人可能根本没有疾病,只不过是被误诊了。然而,这些人顽强的存活能力,也被解读为能够进一步证明放血术治疗效果的成功案例。
虽然侥幸存活的患者可以大声地宣称放血术疗法的所谓好处,但默不作声的死者,不会被计算在经验论证的过程内。他们的缺席,使得人们很容易地将他们的死亡归咎于疾病,而不是放血术的错误操作。
医生们无法仅凭观察确定疾病的真正诱因,进而难以制定适当的预防措施,并因此导致疾病的进一步蔓延。为此,他们选择在突发流行病时,加强放血术这个常规的治疗,也就可以理解了。
许多有影响力的专家,均亲身经历了放血术治疗过程,并幸存下来,由此成为这一疗法的拥护者,对其疗效产生了无法动摇的信心。
为此,他们常常觉得自己有资格,甚至有义务,向大众宣传这个疗法。然后,这些专家继续指导他们的继任者,接纳并传播“放血术是有效的”这一思想。事实上,华盛顿的两位医生(医疗团队的2/3成员)和拜伦的两位医生(医疗团队2/3的成员)都曾就读于这所医学院——本杰明·拉什本人也曾就读于同一所医学院。而华盛顿的第三位医生曾是拉什的学生。这种封闭的专业知识圈子,导致好几代医疗从业者,从同一个源头接受知识的灌输,也使得有缺陷的经验更容易经受时间的考验,并获得传播。
由于所有这些基于经验的教训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决策者甚至越来越难以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例如,挑战放血术这一主流观念的一种方法,就是随机选择一组病人,不施行放血疗法,然后跟踪他们的健康状况与被放血的病人有什么不同。但是,拒绝向有需要的病人提供既定的治疗方法,会让人觉得医生太过残忍或有问题,特别是当病人自己要求放血治疗的时候。因此,多年的经验证明,医生们很难摆脱放血术,而由此产生的传统过于强大,难以推翻。
确实如此。经验的教训有可能误导人,甚至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这是我们人类在学习和思考方式上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专门写一本书,来探讨经验的欺骗性。
毫无疑问,经验是我们在生活的大多数方面做出决策的必要前提和主要依据。而且,在有些情况下,经验的确可以成为一位可靠的老师。但问题是,经验并不总是可靠的,而不幸的是,我们坚定地相信,经验永远都是可靠的。
在某些情况下,过度依赖经验会赋予我们所谓的“知识”,使我们变得不明智,同时又欺骗性地让我们觉得自己更聪明。这时,经验不但不会提供正确的答案,反而会强化错误的答案。我们可能会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样的错误,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意识不到问题的存在。
为此,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重点探讨,为何经验会出乎意料地成为人类的敌人和骗子,而不是成为朋友和老师。我们将讨论、经验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背叛有能力的决策者,令他们在盲目自信的情况下,被剥夺全部执行能力。我们同样会探讨,在何种情况下,我们会学到错误的教训,以及可以做些什么超越当前的经验局限,发现正确可用的教训。
通过培养对经验教训的健康、建设性、批判性的态度,我们能够收获颇丰。现代社会的病人,除了少数罕见的情况,基本不会大量放血。虽然放血的操作依然存在,但其使用已经具备了更多的限制条件,并且也不再是主流的医疗方法。学到这个经验教训的过程并不容易,也导致无数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成功地破除了对放血术的迷信,并完善了治疗疾病的方法。
然而,在现代生活的其他重要领域,经验是否还在欺骗我们?在什么情况下,经验是不可靠的,但我们却没有意识到?什么样的新习惯和新思维工具能够帮助我们发现经验的不足,看清其误导性的教训,并在此基础上,做出更明智的决策?
这些都将是本书重点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