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世人眼中的章太炎,或曰“有学问的革命家”,或曰“有革命性的学问家”,至今日,誉之为革命家、思想家、文字学家、朴学大师、国学大师,等等,不一而足。那么,章太炎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对于自己一生的经历、学术,又有着怎样的自我定位?
1935年7月,自觉“精力顿减”、寿命不永的章太炎,提前立下遗嘱。除了对所藏及自著书籍、财产等的安排之外,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其一,遗嘱在写下缘起之后的第一句,特别提出,“凡人总以立身为贵,学问尚是其次”。这比古代读书之家常见的“遗子黄金满,不如一经”之意,无疑更上一层。太炎晚年,周围聚集了大批学子,都是冲着章太炎的学术地位与学术水准而来的。学问对于章太炎来说,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也是使他赢得大名的重要原因。但章太炎强调立身比学问更为重要,更为根本,则是回到了古代圣贤的境界上。这里的立身,如遗嘱下面所说,“不得因富贵而骄矜,因贫困而屈节”;不可骄傲自大,放诞妄为;为官要清廉谨慎;如果遭遇亡国危机,不可降志辱身,也就是不能做投降派。这些看似小事,似乎不过一般的道德要求,不难做到,但归纳起来,就是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都能做到,就可以说是“大丈夫”了!从这里对家人的诫勉,可以返观章太炎对于自己立身之本的肯认。学问是第二位的,可以说是为“立身”服务的,或者说学问以成就自我为目的,也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章太炎作为一个“人”的伟岸,是在于其革命元勋、学术大师形象之上的。
遗嘱中特别值得注意之第二点,在其中提及“余所有勋位证书二件及勋位金章二件,于祭祀时列于祭器之上,纵使国失主权,不可遗弃”。这里的勋位证书,是指1913年5月25日袁世凯授予的“勋二位”和1922年8月29日年黎元洪“晋授章炳麟以勋一位”,通俗点可以说就是一等、二等勋章。
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南京临时参议院制定《临时稽勋局组织条例》,后来袁世凯任命冯自由担任临时稽勋局局长,设局于北京,并在各省设立分局,对于肇建民国的功臣予以表彰。对于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创立共和,现在一般人只知道孙中山、黄兴,知道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并不能认识到章太炎的作用,甚至不知章炳麟为何许人。但在清季民初,章太炎以言论推动革命,为“共和元勋”,是当时有识者的共识。虽然辛亥革命之后,章太炎因主张“革命军兴、革命党消”、与孙中山等不合等原因而地位趋于边缘化,但后来孙武等人(可能是在袁世凯授意之下)为章太炎请授勋之文中,还是承认“(章炳麟)于缔造民国,厥功甚伟。在前清光绪中叶,章炳麟即以革命之说鼓吹人心。自《驳康有为书》出,海内人心益晓然于民权之精义,夷夏之防、革命之机遂动。……此次民国告成,全由于人心之倾向共和,而养成最近之人心,不得不归功于十余年来之言论。至言论之中坚,则当以章炳麟称首。……此其功业,比于孙文、黄兴,殆难相下”。可见对于章太炎革命业绩的推许。而章太炎自己对此也自许而不疑,他以为,“当庚、辛扰攘以来,言革命者有二途:软弱者与君主立宪相混,激烈者流入自由平等之谬谈。弟《驳康有为书》一出,始归纯粹。因是入狱,出后至东京,欢迎者六千人。后作《民报》,天下闻风,而良吏宿儒,亦骎骎趋向矣。此岂少年浮躁者所能冀,亦岂依违法政者所敢为耶!”这是就推动革命风气、振作一般人的革命意志而言的。此外,章太炎还认为,接引孙中山汇聚革命力量、定都北京保持国土完整,他都是有功之人。论起建立民国的业绩,他自以为当无愧于一等,对于袁世凯政府的“勋二位”,他是相当抗拒而不愿意接受的。而袁世凯在授勋时,会考虑到“对手”手中的“实力”,虽有笔而无兵的章太炎,则只能名列第二等之中。
第二次黎元洪将章太炎晋级为“勋一位”,则是在1922年章太炎努力调停北洋政府与南方军阀之纷争,黎元洪复任总统之后。中华民国成立之后的十年间,章太炎除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三年之外,四方奔走,其目的则在维护共和,维护中华民国的法统。某种程度上,“勋一位”是对章太炎前半生革命生涯的“论定”。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中以“授勋一位”作结,或许也有这样的微意蕴含其中。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章太炎在遗嘱中特意提到以勋位证书和勋章作祭器,不可遗失,正代表了他对于自己一生革命功业的重视。
在1928年撰写的《自定年谱》中,章太炎详细叙述了1922年以前的生平经历,而以“反清”、维护“共和”为一生经历的主线。前期“反清”,章太炎的功绩无可置疑,举世皆知,人所共赞;至于后期的政治活动,从“主流”的历史叙事来看,少有值得称许的。但章太炎显然不这么看。排除年谱体裁本身所要求的对于谱主人生历程的详细描写以外,章太炎如此不厌其烦地叙述他的“革命”经过,尤其是护国运动期间周历粤、滇、贵、川、鄂、湘数省,跋涉一万四千余里以联结西南军阀,反徐世昌,主联省自治,支持黎元洪复大总统之位等,显然表明他觉得这些非常重要,是他人生的闪光点。他认为,维护黎元洪的总统地位,维护国会的权威,就是在维护民国的法统;而联省自治,在当时是维护国家统一的重要手段。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统一的真正的共和国。这是他的“革命”理想,是他为之艰苦奋斗的“革命”目标。
章太炎一生的政治行动,大概截止于1926年中。当时北伐军势如破竹,统一全国指日可待。但在章太炎看来,由于国民党受到苏联的支援与塑造,他担心中国丧失独立的地位,所以对此是抵制的。国民党的统一全国,在他眼中意味着共和精神的丧失,代表了中华民国的结束,后来他便以“民国遗民”自居,逝世以后,身上覆盖的,也是代表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而不是国民党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而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再度为政治发声,呼吁抵抗日本侵略,甚至亲自北上劝张学良抗日,夫人还亲身参与对十九路军抵抗日军的医护支援,在在显示着对于维护中国主权的独立自主之心。所以也才会在遗嘱中反复叮咛,“若异族入主,务须洁身”,“纵使国失主权,不可遗弃(勋位证书、勋章)”。
更进一步,在保持领土完整与主权独立之上的,则是对于华夏文明的坚守与自我承担。1935年之立遗嘱,在章太炎并不是第一次,在因“苏报案”拘囚于租界监狱时,在被袁世凯软禁而意图绝食自尽时,章太炎都曾有过“临终绝笔”。1903年在西牢之中,章太炎作《癸卯狱中自记》,发出了举世震惊的呼声:“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缺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上天将中国文明的精粹托付到我手中。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三十六年了。凤凰没有降临,黄河没有出现洛图,我也没有承当居于圣王之位,惟有实践素王孔子、素臣左丘明既往之行迹。不只是保持传统学术不变而已,更要有所裁断,使其暗而复明,光显而盛大!“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志愿未能实现,困于异族敌国。灭亡清朝,恢复汉人政权,章太炎相信后继有人,“革命”终将成功。而“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华夏宏大雄壮美好之文明无法继续传承,中国固有之文化学术及民众之行为道德准绳因我而断绝,这是我章太炎的罪过啊!孔子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在这里,他以孔子、左丘明为楷模,直接以圣人自诩,将“斯文”即华夏文明系于自己一身。后来,他在绝食自尽前给夫人写信,不胜悲痛地写道,“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章太炎自信肩负着复兴、光大中华文化的责任,亦自信自己能够代表、传承中华文化。这是他自视之高,也是他自任之重!
在同时致龚宝铨的信中,章太炎提到了“往昔所希,惟在光复旧物,政俗革新,不图废清甚易,改政易俗,竟无豪铢可望,而腐败反甚于前。然曩时所以不去者,亦慕宋贤程伯淳言:‘一命之士,必思有以济物。’况仆身当贞观,其敢忘百姓之忧。”此处除了再次重申辛亥以前自己的志向在于恢复汉人政权,使政治、民俗焕然一新之外,还提及他没有从政治中抽身而去的原因在于不敢“忘百姓之忧”。这里表露出的对于普通民众的悲悯情怀,特别值得点出。
自任斯文之重,是章太炎人生的另一面相。虽然这一承当精神贯穿太炎一生,但前后期略有变化。对于章太炎一生的思想学术变迁,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学界也有不少讨论和争论。这里用章太炎自己的叙述略作说明。1913年《菿汉昌言》末尾的口述治学和次年撰成的《自述学术次第》,是章太炎对于自己前半生(当时他自以为命不久矣,所以是作为一生论断的)学术的总结。他说“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对此,有种种不同的解释:随顺众生为俗,破除迷妄为真;具体事物为俗,抽象哲理为真;史学为俗,哲理为真;学以致用为俗,实事求是为真;儒学是俗,佛学是真;经验现象是俗,心灵本体为真……等等。但大概地说,求真求是和“通经致用”(此从以学术服务于其政治社会活动方面大概言之),可以说是中年以前章太炎学术的两大倾向。其实后来也总体不出此二者范围之外,所谓“《春秋》专论大义,《尚书》务通训诂,拘囚北京而还,说经主旨如此”,不外乎这个路向。而这与前面提到的章太炎以传承华夏文明为己任是一贯的。不过,晚年章太炎的学术,在强调这一核心的同时,一方面偏于“修己治人”之学,一方面侧重于强调历史和语言文字——这与晚年章太炎面对的时代问题切实相关,当然,对于后一点,章太炎始终坚持,晚年不过愈加突出而已。1933年由诸祖耿记录的《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除了谈及研治《春秋》《尚书》等经典的趋向以外,章太炎在末尾则强调:“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昔余讲学,未斤斤及此,今则外患孔亟,非专力于此不可。余意凡史皆《春秋》,凡许书所载及后世新添之字足表语言者皆小学。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从“学”的一面,以言文历史延续中华文明,可以说是晚年章太炎讲学的宗旨。
章太炎一生有许多名、字、号,为人所熟知的,有绛、枚叔、炳麟、太炎、菿汉等,都是章太炎自己取的,其中蕴含着他对古人的追崇与自我树立的期许。从名号看,他最推崇的古人是顾炎武,他改名绛,是因为顾炎武本名顾绛;而太炎二字,也取的顾炎武的“炎”字——“太”字则取自黄宗羲字太冲。这里面,有对顾、黄“排满”精神的追随,也同样应当有对二人学术的认同。中年以后,章太炎最为认同的古人,则应当是刘伯温。民国初他被袁世凯软禁,意图绝食自尽,在致女婿的信中就提到“刚婞之性,往往似刘青田,亦不知其墓安在?愿为求得遗茔,借一抔而托处焉”。后来自尽不成,虽然求死之念有所缓解,但“危患”“忧亡”之情绪仍在。1915年10月,他特别作《终制》一文,对死后墓葬进行安排。在文中,章太炎表彰刘伯温辅佐朱元璋“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称许刘伯温“天性贞亮,疾恶如仇”,对比起来,章太炎也说自己“少好直,功成不改”。在同年11月撰写的《诚意伯集序》中,他也对刘伯温表达了同样的景仰与追慕,除功业、性行以外,对刘伯温的文辞,也推许为有明“一代宗师”。总而言之,他自以为“功状性行,足以上度,其唯青田刘文成公。既密近在五百年,又乡里前文人,非有踸踔难知之事,如有所立,风烈近之矣”。可以说,刘伯温是章太炎“临终”之前对自己定位的一种投射。至于章太炎最后安葬在西湖畔张煌言墓旁,则是汤夫人的安排,并不能说是太炎的本意。
概而言之,立身为第一可贵之事,“革命”为一生功业所寄,“斯文”为一身任道之重,这三点,应该可以说是章太炎对于生平的自我定论吧。
张钰翰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