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余秋雨
一
他是一个极有风度的男子。高个子,亚麻色的头发,脸部轮廓鲜明,穿一件灰色风衣。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杰出的音乐家,身后紧跟着一大群音符和旋律,这使他的风度和表情,更加诗化。
我见到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他那时已经年近花甲,以日中文化交流协会负责人的身份访华,我代表上海文化界接待他,在城隍庙的一家中国餐厅共进晚餐。那天他刚从北京飞来,显得有点疲倦,边上有两个文联的工作人员通过翻译在向他通报上海的日程安排,他听得有点心不在焉。我想,一切大艺术家对于这类事务性程序总是不会怎么在意的,便示意工作人员说简单一点,然后把话题引到了他每年都会居住很久的那个八丈岛。
他眼睛一亮,惊讶我怎么会知道他身后的这个小岛。我告诉他,由于他的歌剧《夕鹤》在中国的演出,京沪报刊间已出现了不少介绍他的文章。他以感激的神情频频点头,然后就顺着那个小岛说开了。说岛上的住所、渔民、台风、蚊子和种种风土人情,特别说到半夜犯病时的狼狈。我问他在岛上是否主要在作曲,他说还写散文,写《烟斗随笔》。
翻译人员立即给我解释道,《烟斗随笔》是一个庞大的散文系列,报刊上已经连载了二十多年,在日本读者中几乎无人不知。
那时我还没有写散文,却一听就喜欢上了烟斗随笔这个书名,并立即想象着那种在寂寞海岛的小窗前握着烟斗执笔的情景。我想,那真是一种标准的散文境界。
然而,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要再过二十年才能读到《烟斗随笔》。读到时,他已去世多年。
二
为什么说团伊玖磨先生在寂寞海岛上写《烟斗随笔》的情景是一种标准的散文境界呢?
首先是心理上疏离。
按照一般的想法,一个散文系列连载了几十年,哪里会有那么多内心的话题呢,一定会越写越靠近时事评论,或文坛讥议。不少散文作家在报刊上一开专栏很快就变了味,成了似乎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意见领袖,他们似乎在评述社会事件,但这种评述立即变成了社会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和扩大者。团伊玖磨先生与这样的散文作家完全不同,他并不出世,却千方百计保持着一种疏离目光,为此,他甚至选择了一种隔绝生态。
他在《栽倒》一文中写道:
八丈岛的工作室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我在那儿工作的时候,只要有一个刻画自己内心世界的我足矣,不需要社会上的新闻,所以有意识地不订报。
他认为,这种选择并不仅仅为了安静,而是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认知。世间认为重要的,在他眼里变得不重要了;世间认为真实的,在他眼里变得虚假了。德国小说《法比安》写过一个专门制造假新闻的怪人,这人随口就是一条:加尔各答发生暴动,死伤16人这样大概差不多了吧。团伊玖磨先生说:
尽管在距离上只有300公里之遥,但是在这样安静的南方海上的离岛,偶尔拿起来自喧嚣不堪的日本本土的报纸、杂志一看,那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竟然与法比安中那个怪人胡编乱造的报道有大同小异之感。这种感觉挺过瘾。
正是这种挺过瘾的感觉,使他的散文产生了一种抵拒喧嚣的优雅,因此也就代表着一种清冷的海岛目光,投回本土。
但是,他的心理疏离并不刻意地表现为超尘脱俗。相反,由于洗去了表层尘浪,他更注意生活的质感。请读读他描写在八丈岛作曲时的手感:秋天那种久违了的五线纸滑爽的手感和凉意丝丝的温度。比这种感觉更有幸福感的,则是《烟斗随笔》的写作。每次都用两天时间,写六页稿纸。
他自己承认,他的写作能延续这么长久,正是出于这种质感沉迷。甚至,他后停笔,也与这种质感沉迷有关。他的《烟斗随笔》是在《朝日画报》上连载的,后《朝日画报》要停刊了,人们询问他能不能在其他出版物上连载,他一概婉拒,理由竟然是他对这个刊物质感细节的留恋:《朝日画报》的版式、它那高级上乘的纸张、那美丽的活字……他说:这是我的美学。
把美学寄托在质感之中,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把质感释放在疏离之后,这才是优秀的散文家。
三
《烟斗随笔》谈世态,谈人情,谈音乐,谈文化,谈历史,谈民族,用的是非常个人化的视角,因此没有炫耀和矫情的任何必要,一路只是轻谈、平适、宁静。读这种散文,不会过于期待让人拍案叫绝的警句、格言和俏皮话,只想领受一种安全而文雅的精神气氛。
2000年10月,团伊玖磨先生写下了《烟斗随笔》的后一篇文章。
次送稿时,我刚刚40岁。而写完这篇的时候,已经过了76岁。他说得很平静,但这么一个年岁跨度,毕竟让读者惊愕。
我很喜爱他这后一篇文章的结尾:
今年又到了真正的秋天。秋天,是在落叶中了结一件事的合适季节。到了向长年与本文同在的广大读者告别的时候了。
再见了!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老人是要离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老人哼着久远的时调走远了。
大寺香袅袅
升空化雨云
老人的烟斗已经不出烟了。唯有所求者,现在应该是不同意义的另一种烟。
这真是一个散文家的动人的告别宣言。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这里,就是散文,就是遥远海岛秋雾间让笔慢慢滑动的纸页。
散文写作原来能延绵成如此壮阔的生命过程!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写下了让我动心的一句:老人哼着久远的时调走远了。
几个月后,他在中国的苏州去世。
团伊玖磨先生音乐化、散文化的一生,在中国画上了后一个音符。这当然是一个意外,却不会让他感到难过。本书后两篇附录,集中表白了他对中国文化和中日关系的认识,我相信能让很多中国读者深深感动。这是一个有良知的日本友人的真诚赠言,也是一个有人格的散文作家的道义闪光。
本书译者杨晶、李建华伉俪是我的朋友。杨晶还是我的《文化苦旅》和《千年一叹》这两本书的日文翻译者。他们两年前就告诉我,正在把《烟斗随笔》译成中文,现在终于成书出版,真该祝贺。他们嘱我写一篇序言,我写得很慢,原因是,写着写着就钻到《烟斗随笔》的文字间去了,结果,如此短文,前后竟写了半个月之久。
甲申冬日
团先生的日记
贺团伊玖磨《烟斗随笔》中译本问世
吴祖强
团伊玖磨先生于2001年春天率领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代表团访华期间,不幸因猝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在苏州去世,迄今已有三年多了。团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对我们音乐界来说,因为是同行,更加情谊深厚。尤其是和他生前有过较多交往的朋友们,对他的怀念常在心头。
团先生是日本当代在国内外都享有盛名的作曲家,也是指挥家和很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作为作曲家,他的成就是大量各类音乐作品,其中歌剧和管弦乐占有主要位置。他还有文字活动,数十年来发表过不少文章,在我国则似乎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日本的大作曲家很多都有文集伴随,着重是音乐论述。团先生的情况有些不同,他的文章常为散文、随笔,不仅数量大,从内容上看更是远远超出音乐范畴,而且套用一下我们今天的新词汇来说,大都属于贴近生活之作,皆为有感而发,无论大事、小事,与音乐有关或无关,以细腻、直率、略带幽默的笔触,坦诚抒发自己所思所想。特别如他持续三十六年在朝日新闻社发行的《朝日画报》上连载的个人专栏烟斗随笔中总数近两千篇随笔文章,便明显应归属于这类具有相当文学体态的,由一位作曲家并非以音符,而是用文字来表述内心感受的作品。
我因为不通日文,关于这《烟斗随笔》的文章也只是听说,并没有拜读过,因此当李建华、杨晶贤伉俪来电话并写信告诉我说他们两位受团先生在世时嘱托,已从《烟斗随笔》中挑选出百篇文章译为中文,且即将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我听了十分高兴。建华、杨晶夫妇还希望我能为此书出版写点感想,作为中译本序言之一。他们大约也估计我不会读过这些随笔,还随函附来相当不少译校稿供我参阅。让我写序言,我深感荣幸却也觉得惶悚,既未读过,怎能下笔?但寄来的部分译稿倒是为我带来补课和先睹为快机会。再就是为老朋友遗作在我国问世表达些许心意,毕竟也不应推辞。所以虽属不自量力,还是同意了勉为其难。
我非常愉快地阅读了寄给我的译稿。团先生自称这些文章为随笔,随笔作为散文之一种,从字面看来含有随意、即兴撰写特征。《辞海》释义为:随手笔录,不拘一格的文字。但团先生的随笔给我的印象却大都似并非如此,仿佛全经过仔细思索,再轻松抓住主题,落笔于深层感悟。随笔前冠以烟斗二字,可以意会为:点燃烟斗有助提神,促进思考,袅袅烟雾中的随手文章自非无端随意信手之作。栏目名称构筑内涵形象,当也提示了栏内文章的要求与特色。可能这也是团先生嗜爱烟斗的体验?我则揣测这大约正是团先生这一个人栏目竟得以持续长达三十六年:作者执笔不辍,有的放矢;读者乐于展阅,开卷有益;刊物做成品牌,坚持到底的主要原因吧?
我读到这些随笔的末尾一篇《再见了》时,真有些感动与怅然相交织,难以掩卷。这是专栏文章的第1842篇,是画报停刊,栏目结束,作者封笔,向读者依依道别的终篇。团先生在这一终篇里详述了他卅余年对此栏目的浓厚情感,他的为文宗旨,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和社会义务的本能推动,以及他个人的艰辛努力。这时是2000年10月,而仅仅半年之后作者自己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对这一巧合该怎么说呢?在这终篇的结尾他写道:
再见了!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老人是要离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老人哼着久远的时调走远了。
他说:老人的烟斗已经不出烟了。
这些话语令我沉思良久,既更引发了对他的追念,也觉得对这位老音乐家和老朋友又添加了几分了解与敬佩。
我不知道《烟斗随笔》1800余篇的所有内容,但从这中译节选本来看,仅这百篇便已琳琅满目,那么全部包容何等广泛当也可想而知。忽然想起已读篇章中有一篇题为《日记》的随笔,其中作者关于写日记谈了许多看法,很有意思。简而言之是根据这些看法,他认为实在难以坚持日记的习惯,尤其对名人日记颇多质疑。那么,似水流年中的一切作为如何得以留下确切印迹呢?而读了《烟斗随笔》一些章节,倒觉得仿佛团先生生涯的景象相当清晰地呈现到了眼前,不仅展示了他的生活,并且表达了内心,如果再加上他的那么多音乐作品,是否可以说,团先生正是以个人独特方式为自己留下了这些并非日记的日记呢?既生动,且真实,而这正是他坚决认为一般的日记极难达到的要求。
因此,这篇勉强列入序言的短文,我谨以《团先生的日记》为题。
我诚挚祝贺《烟斗随笔》中译本问世,并衷心感谢译者为此所付出的辛劳,他们以高质量的工作回应了团伊玖磨先生的嘱托。
2004年11月2日于中央音乐学院
随笔文学的杰作
〔日〕辻井乔[1]
团伊玖磨长达27卷的《烟斗随笔》,在日本文学史上作为随笔作品,已经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日本的随笔文学始于10世纪后半叶到11世纪初《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和14世纪前叶《徒然草》的作者兼好法师,而后延绵不绝,直至近代传人内田百閒、寺田寅彦;而《烟斗随笔》正是绽放于现代的随笔文学之奇葩。若以法国作比,堪称蒙田的《随想录》,或性质略有不同的拉罗斯福哥的箴言集等系谱的文学支脉。
团伊玖磨随笔的特征,即在其自由倜傥的文体中,蕴含着对现代文明、现代社会的犀利批判。
他作为作曲家和演奏家,有很多机会到世界各国访问。读《烟斗随笔》可知,对于他来说,旅行是了解某个国家、某个地区的历史,尤其是人民的时间。在外国的街头,他经常面对一个疑问:这个想了解别国的自己究竟是谁?这说明团伊玖磨的旅行也是审视自己的尝试。
这也是出生在日本当代,创作着近代的西方音乐那些以此为营生的音乐家共同面临的、永恒的命题。他的随笔文学,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既是作为文学的独立作品,也堪称音乐家团伊玖磨的人生轨迹。
他那极其自然的情感流露,将这个轨迹清晰地勾勒出来,而不是以他的国际意识刻意营造出来,这正是他随笔文学的特征。其背景是,他一贯尖锐批判日本的封闭性。他的祖父是当时经济界自由主义的领袖,在卑鄙、不负责任的国粹主义者制造的恐怖中倒下时值1932年3月5日,即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对亚洲的侵略战争不久。
团伊玖磨在他的文笔活动中,很少提到自己的身世。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对自己沉默寡言的文学家。这一点也体现在作品《萤火虫》的开头部分,他明明具有很强的描写功底,但是不肯为此着墨,只是平淡地叙述。这一特点,与他近乎天性的谦虚和俭约的美学是一脉相承的。
它与彻底压抑了自己而后生的饶舌构成鲜明的对比,形成他的文学品位。读作品后感受到的清爽,可以说是他的文体带给我们的。于是,他的旅行在探求自己美意识的根源过程中,渐渐地被中国牢牢吸住。读了这本《烟斗随笔》后就会知道,他认为亲手铲除日本的封闭性、排外性好的途径,就是了解中国的历史、人情、文化。
[1] 辻井乔(19272013),本名堤清二,实业家,西武集团创始人;作家、诗人,代表作有《彩虹海角》(获谷崎润一郎奖)、《异邦人》(获室生犀星诗人奖)、《父亲的肖像》(获野间文艺奖)等。2004年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曾多次访华。这篇文章是辻井乔会长为初版《烟斗随笔》撰写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