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具有极大史料价值的自传。传主是“世纪同龄人”夏衍,他是中共早期重要的革命家,在上海参与了许多重要的政治工作,有的甚至是隐蔽战线的工作。作为现代著名作家和革命文艺活动的领导人,作者在84岁高龄开始撰写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为世人揭示了近半个世纪间许多重要的历史侧面,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丰瞻的史料。书中有着深刻的反思,很多见解至今看来依然振聋发聩。
一代文化名人自述曲折而传奇的人生; 二十世纪重大历史事件亲历者反思; 新增夏衍长文《我的家史》及部分创作手稿; 多幅珍贵历史照片首次公开; 不论是对“四条汉子”事件还是对后来的历次运动,作者在交代事件缘由的同时,也对引起这些事件的原因作了反思,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竟随波逐流”的反思,让人深思。
上了年纪,常常会想起 过去的往事,这也许是人之 常情。 六十岁以前,偶然碰到 中学或大学时期的同学,或 者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也 不免会回想起青少年时期的 事情,但除了一九三九年写 过一篇《旧家的火葬》之外 ,从来没有写过回忆往事的 文章,这主要是我很同意乔 冠华的意见:写文章尽可能 “少谈自己”。 我认真地回忆过去,是 在一九六六年冬被“监护”之 后,我记得很清楚,一九六 七年五月一日,“专案组”的 头目责令我在一星期之内, 写出一份从祖宗三代起到“ 文化大革命”止的“自传体的 交代”,我如期写了三万多 字,可是交出之后的第三天 ,就被叫去“问话”,那个穿 军装的头目拍着桌子怒吼: “不行,得重新写过,要你 写检讨,不准你替自己树碑 立传。”我记得这样的“交代 ”前后写过三四次,后来才 懂得,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一是要从“交代”中找到“外 调”的线索,其次是想从前 后所写的“交代”中找出一些 不一致的地方,作为继续逼 供的突破口。这是一种恶作 剧,但这也逼使我比较系统 地回忆了过去走过来的足迹 。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失 眠,也很少做梦;可是也就 在这个时期,一入睡就会做 梦,奇怪的是梦见的都是童 年时期的旧事,梦见我的母 亲,我的姊姊,梦见和我一 起在后园捉金龟子的赤脚朋 友。每次梦醒之后,总使我 感到惊奇,事隔半个多世纪 ,为什么梦境中的人、事、 细节,竟会那样地清晰,那 样地详细!我二十岁那一年 离开杭州,久矣乎听不到故 乡的乡音了,而梦境中听到 的,却是纯粹的杭州上城 口音。 当时写“交代”,目的是 为了对付专案组的逼供,所 以写的只是简单的梗概。那 时批斗猛烈,审讯频繁,既 不敢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 ,因为说真话会触怒“革命 派”,说假话会株连亲友。 全国解放后,我经历过许多 次“运动”,可以说已经有了 一点“斗争经验”,所以我力 求保持清醒,我的对策是宁 可写违心的检讨,不暴露真 实的思想。 真正能静下心来追寻一 下半个多世纪走过来的足迹 ,反思一下自己所作所为的 是非功过,那是在一九七一 年“林彪事件”之后。从一九 七三年三月到一九七五年七 月,我有了两年多的独房静 思的机会,不是说“吃一堑 ,长一智”么,我就利用这 一“安静”的时期,对我前半 生的历史,进行了初步的回 顾。这像是一团乱麻,要把 它解开和理顺,是不容易的 ,要对做过的每一件事,写 过的每一篇文章,分辨出是 非曲直,那就更困难了。任 何人都有主观,任何人都会 不自觉地替自己辩护,一九 六六年夏天被关在文化部附 近的大庙,“革命小将”用鞭 子逼着我唱那首“我有罪、 我有罪”的歌,我无论如何 也唱不出口,可是经过了两 年多的“游斗”、拳打脚踢、 无休止的疲劳审讯,我倒真 的觉得自己的过去百无一是 ,真的是应该“低头认罪”了 ,这不单是对淫威的屈服, 也还有一种思想上的压力, 这就是对无上权威的迷信。 从“交通干校”转移到“秦 城监狱”之后,获得了很大 的恩典,准许看书了,准许 看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 作。这时我的右眼已近失明 ,牢房里光照时间很短,我 就利用上午光线较好的时间 ,选读了马恩全集中的一些 有关哲学和经济学的篇章。 在秦城读书有一个**的好 处,就是不受干扰,可以边 读边想,边联系中国的实际 。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 主义的经典著作应该说过去 已经读过不止一遍了,而这 时候读,边读边联系过去几 十年间的实际,才觉得“渐 入佳境”,别有一番滋味了 。 可惜这一段“独房静思” 的时间太短了,一九七五年 七月十二日清晨,专案组和 监狱负责人突然宣布:“周 扬一案可从宽处理”,即日 解除“监护”。我感到意外, 但我还是冷静地对那个专案 组的小头目说:“关了八年 半,批斗了几年,要解除监 护,得给我一个审查的结论 。”对方蛮横地回答说:“结 论还没有,但可以告诉你, 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 理。”这时,和专案组一起 来的对外文委的项明同志对 我说,已经通知了你的家属 ,都在等着你,先回去吧, 于是我就拄着双拐离开了秦 城。 和阔别了多年的家人团 聚,当然是高兴的,但在当 时,大地上的黑云还没有消 散,审查还没有结论,“敌 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这表明我当时的身份依 旧是“从宽处理”的“敌人”。 监护是解除了,但“监视”则 一直没有解除,我家门口经 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巡视 ,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一个 四十年代和我一起工作过的 人,还向专案组和于会泳的 文化部打过关于我的“小报 告”。但我还是在压城的夜 气中望到了光明,在炎凉的 世态中感到了友情的温暖, 在我回家的几天之后,首先 来看望我的是廖承志和李一 氓同志,承志的乐观,一氓 的安详,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廖用两手按住我的肩膀, 笑着说:“居然还活着,这 就好!人间不会永远是冬天 。”
夏衍,夏衍(1900—1995)原名沈乃熙,字端先,生于浙江省杭州。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中国著名文学、电影、戏剧作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社会活动家。筹备组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曾参与主办《华商报》《救亡日报》,任《新华日报》代总编,撰写大量杂文、政论文章。1949年以后历任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中国文联副主席、文化部副部长、中日友协会长、中顾委委员、****代表、全国政协常委等职务。代表作品有话剧剧本《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细菌》,电影剧本《祝福》《林家铺子》,报告文学《包身工》等,杂文集有《边鼓集》《蜗楼随笔》《夏衍杂文随笔集》等十余种。
自序
日译本序(两篇)
家世·童年
从“辛亥”到“五四”
心随东棹忆华年
左翼十年(上)
1.“四一二”之后的上海
2.革命文学论战
3.筹备组织“左联”
4.“社联”“剧联”等的成立
5.五烈士事件
6.《文艺新闻》及其他
7.歌特的文章
左翼十年(下)
1.“一·二八”之后
2.进入电影界
3.阵线的扩大
4.“左联”的后期
5.三次大破坏
6.“怪西人”事件
7.重建“文委”
8.萧三的来信
9.两个口号的论争
10.在大的悲哀里
11.西安事变
12.从“七七”到“八一三”
13.郭沫若回国
记者生涯
1.上海《救亡日报》
2.广州十月
附 广州最后之日
3.从广州到桂林
附 别桂林
4.香港《华商报》《大众生活》
附 走险记
5.《新华日报》及其他
6.《建国日报》和《消息》半周刊
7.香港《华商报》《群众》
从香港回到上海
1.离港赴京接受任务
2.从北京到上海
3.迎接新中国诞生
附录
我的家史
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
新的跋涉
《武训传》事件始末
家世·童年
一九〇〇年,庚子,清光绪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年头。这一年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也是这一年,孙中山在香港被选为兴中会总会长。就在这一年的旧历九月八日(公历十月三十日,这一年是闰八月),我出生在浙江杭州庆春门外严家衖的一个号称书香门第的破落地主家庭。据“家谱”记载,我们这一家祖籍河南开封,是宋室南迁时移居到临安的“义民”。但是,南迁到杭州后能够在战乱中安下家来,又能在城里城外都置了房产,并和官宦人家结了亲缘,特别是我家的堂名叫“八咏堂”,因此我想,叫“义民”可能有点夸张,说“义官”也许比较恰当。浙江杭嘉湖一带姓沈的很多,大概是一个大族。可是到了我祖父那一代,经过太平天国战争,家道日益衰落,只是在离杭州城三四里的严家衖,还有一幢用风火墙围着的五开间七进深的大而无当的旧屋。据说太平天国的李秀成、陈玉成几次进攻杭州的时候,曾在这间房子里设立过总部,这都是乡间人的传说,无从考证。不过我的祖父沈文远,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确曾被太平军“俘走”,因为他读过书,所以后来就当了陈玉成的记室(秘书),直到陈玉成在安徽寿州战败,陈才派一个“小把戏”(小鬼)陪送他回到杭州。由于这个缘故,他未曾应试,没有功名。祖母余杭章氏,是章太炎的堂房姊妹,据我母亲和姑母们说,她是一个非常能干而又十分严厉的人。我的父亲沈学诗,字雅言,是一个不第秀才,没有考中举人,就退而学医,给附近的农民治病。据说他的医道颇好,但是他在我出世后第三年,一九〇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在祭祖上香的时候,一跪下去就中风而去世了,终年四十八岁。当时我才三岁,因此,除了后来在“灵像”(当时还没有照相)上看到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人,从村人口中听得他是一个忠厚老实人之外,没有任何印象。母亲徐绣笙,德清人,我们兄弟姊妹共八人,除了两个早逝外,一个哥哥,四个姊姊和我,都是靠她一个人抚养成长的。她识字不多,但是通情达理,宽厚待人。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家境已经穷困到靠典当和借贷度日的程度。我的长兄沈乃雍(霞轩),十四岁就到德清的一家叫“长发当”的当铺去当了学徒。祖传的二三十亩旱地,在父亲去世前后就陆续典卖了大半。一家七口,除了老房子沿街的两间小平房出租,有几块钱的房租,和每年养一两季春蚕有一点收入之外,主要得靠我舅父和两个姑母的周济。舅父徐士骏,是德清的一位绅士、地主兼工商业者,开一家酱园,也是一家当铺的股东。我的大姑母适樊家,住在杭州城里斗富三桥;二姑母适李家,住羊坝头后市街。他们两家的上一辈都当过不小的官,我记得二姑母的公公李巽甫,做过安徽的学台,有一点政声。这三家亲戚都比较富裕,因此过年过节都给我家一点资助。至于余杭章家,在辛亥革命前和我家还有来往,后来章太炎参加革命,被认为“大逆不道”而“出族”,此后我大哥结婚、大姊出嫁,也不敢向章家发请帖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的是我从小穿的衣服,乃至鞋袜,都是樊、李两家表兄们穿过的“剩余物资”。我母亲对这些周济是感激的,但是每当她带着我和姊姊们到樊、李两家去拜年的时候,总要事先告诫我,不准向表兄表姐们要东西,他们给用的或吃的东西,除非得到她的同意,决不准接受。有一次我的表兄李学灏(幼甫,民族音乐研究家李元庆的叔父)送给我两支毛笔,和一个很精致的白铜墨盒,母亲就只让我收了毛笔,把墨盒退回,说我还不到用这种“好东西”的时候,我当时真有点舍不得。这种神情给母亲察觉到了,回家后就给训了一顿。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家境更艰难了,母亲忍痛把我的三姐(芷官)“送”给了住在苏州的四叔。为了减轻负担,又把大姐(荷官)嫁给我舅父的长子徐梦兰作了“填房”。大闺女给人作“填房”,在当时,似乎是不大光彩的,徐家是六房同居的大家庭,幸亏沈、徐两家是至亲,我舅父徐士骏又是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家长,所以在妯娌之间还没有受到歧视。家里穷,又没有劳动力,只能把剩下的十来亩旱地租给别人种。二姐和四姐,还靠“磨锡箔”之类的零活来补贴家用。可是在严家衖这个小地方,我们这一家还是被看作“大户”,因为那座老房子被风火墙围着,附近的农民就把我家叫作“墙里”,但那时候的乡下人都说,“墙里大不如前了”,“过年连供品也买不起了”,尽管这样,我母亲还是受到村里人的尊敬。每逢过年过节,樊、李两家会送给我们一些节礼,如糖果、日用杂品和鸡鱼之类,母亲总要省出一点来分送给邻里中比我家更穷困的人。我还记得她经常关心的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我们后园陈家荡北面的一位孤身老太太,我和四姐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只是她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总和我母亲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完,而讲的又是我们不知听过多少遍的老话,主要是她死了的丈夫和出走了的儿子的故事。我们听烦了,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烦烦老太太”,而母亲却特别耐性地听她讲过十遍八遍的老话,也特别关心她,不单在年节,连我家自己种的蚕豆、毛豆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