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23年,再算上在外读大学的4年,我过往的生命中,过半时间,是在外乡度过的。
年轻的时候,一直梦想着离开家乡。19岁高考那年,填志愿,我填写的几乎都是离家很远的学校,一心远离家乡,远离父母,越远越好。最终却被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远离,或者说逃离的梦,只算是实现了一半。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回老家工作。回到了从小长大的环境,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我在老家工作了11年,先做警察,后做记者,期间,结婚生子,成为家庭的顶梁柱,单位的骨干,一切看起来稳定,祥和,称心顺意。没有人知道,在我35岁之前的那两年,我看报纸,只看广告;看广告,只看招聘信息;看招聘信息,只看省外的。我知道35岁是道坎,过了这个年龄,跳槽择业的机会就几乎没有了。那两年我唯一留意的,是我还能跳槽去哪儿。没错,谁也没察觉,逃离的念头,在我心底再次萌生,且这一次,尤其强烈。我一次次将求职材料,悄悄地发往省外各地。
我对自己所从事过的工作,还是满意的,我的小家庭,也算是幸福的,家乡有我的亲人、同学、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连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于逃离故乡?这个念头,似乎一直植根于我的内心深处,从未熄灭。
在我34岁半时,我终于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得偿所愿,来到了浙江,且是被以人才引进的方式调动过来的。这使得我的这场逃离,看起来体面,不失尊严,且没有风险。
很奇怪的是,我从安徽来到浙江工作,向单位提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有没有探亲假?我以为老家在省外的人,每四年都有一次探望父母的专门假期。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我,没有。我为什么会特别在意这个假期?也许,当我真正离开家,远离亲人和家乡的那一刻,我的心,又是恋恋不舍的吧?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远方向我招手,诱惑我远行一样,也有着我看不见的一根线,总是在暗处牢牢地黏着我,牵绊着我。
一晃,我在杭州工作了23年。一直做的,是我热爱的文字工作。这23年,是我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23年,是我作为一名职业人,能付出最多的23年,也是我能为自己的家人,承担最多责任的23年。这23年,我的事业是顺利的,我的孩子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且健康地长大成人,并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是的,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令人满意。我那场抓住青春的尾巴的逃离,看来是值得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场光鲜、体面、结果还算不错的逃离背后,我内心的寂寞、失落和苦楚,也在与日俱增。这也许是每一个远离故乡的人都难以回避的矛盾与纠结吧。在我离开家乡的这23年,我的父亲,还有大伯、姑妈、三叔等亲人,相继离世,我未能床头尽孝,甚至不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父亲查出胰腺癌晚期,在江苏肿瘤医院开刀,我请了几天假,去医院照顾了几天,就不得不返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我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永不能弥补。
奶奶去世前的一天,弥留之际,我答应她,每年清明和冬至,我都会回来看她。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承诺。我做到了。每次回乡扫墓,站在亲人的墓碑前,我都有一种强烈的回归的欲望。这念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所幸,在我能返乡之前,我发现了另一条直达故乡的通道,那就是文字。我年轻时的写作,很少涉及故乡,这些年,家乡、老屋、农具、田野,还有故乡的亲人,这些意象,一次次出现在我的作品中。它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亲切,质朴,让人痴迷。
从文字回到故乡,这是一个写作者最便捷的通道,关乎它们的每一个文字,都藏着一个回乡的密码。收录在本书中的《在没有父母的老屋,我只是故乡的客人》,就是这样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它之所以能被《人民日报》、新华社等纷纷转载,全网阅读量过亿,就是因为它戳中了诸多与我有相似经历的读者的心。
故乡,老家,亲人,我回来了,这是世间最温暖的归途。
是为序。
2022年初夏,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