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按照黄仁宇先生《万历十五年》的讲法:公元1935年,为民国二十四年,论干支则为乙亥,猪年。这一年固然有些事情值得记述,但是与此前此后中国发生的事件相比,实在算得上平淡的一年。这一年的年末,虽然中国共产党抵达陕北并有转折性的洛川会议召开,但在当时,都还算不上特别重大的事件。越明年,才有西安事变发生,再后一年,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1935年往前,西安有陇海铁路开通,有关中霍乱流行,这些,都是陕西近代史上的大事件。
1935年,在这不算惊奇的一年,西安建了一座纺织厂大兴二厂,后来更名为长安大华纺织厂,也常被叫成大华纺织厂。这在编年体的历史事件中,几乎排不上队。一战之后,中国有过一个短暂的经济复兴,上海已经有远东现代大都市的模样。在遥远的西部,在西安,建一座纺织厂,已经不算大事。
但长安大华纺织厂的建立,确实又是陕西的大事件。因为此后长安大华纺织厂快速发展,成为西北的纺织企业,又因和蒋氏家族关联,在历次的政治动荡中备受关注,也备受牵连。棉纺织业虽然是所谓轻工业,但实际上又有不可承受之重。现代以来,西北的所谓工业,除了国防,便是棉纺和面粉,足见西北民生之艰。1949年后,从咸阳到西安、到渭南,国棉、陕棉,一厂、二厂若干厂,遍布关中。陕西著名的小说《创业史》,主人公梁生宝喜欢的女主人公改霞,就准备去棉纺厂。梁生宝和改霞在庄稼地里分手,不会表达的农业爱情,只在心里发芽蔓延,只有羞涩不会表达,如同植物之间的交流,只能靠阳光照晒轻风吹拂,无法自己从这个地头越过那个田畔,留下诸多遗憾。当然像大华纱厂一样,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陕西众多的棉纺厂渐次衰落,在经历激动人心的历史之后,变成工业废墟,变成商业景观,棉纺厂涌动的自行车流和白帽子女工,包括好多改霞,都变成一代人的工业记忆。
《大华》的作者徐静是我的同事,她少年时代就开始写小说、出版小说,没有想到的是,她要围绕大华纱厂,整理故纸,收拾想象,写一部工厂史。她依赖的历史文献其实十分有限,西安北郊大华旧址提供的民国故事物是人非,现在恢复得更多的是文化革命和机器波普的商业混合体。徐静的小说交叉着历史和现实,虚构着现在和回忆,书中充满纠结和不安。我大概能感受到,作者既苦恼于历史的粗疏和匆忙,又遗憾于自己对这部小说感情上的准备不足:大华纱厂的历史大量遗失,文革期间企业被破坏得厉害,个人、企业深刻介入国家的命运,人和工厂都变成一个符号,历史记录单调整齐、粗糙简陋,留给作者想象的空间太狭窄了。直到读完小说,我都在分辨这是一部小说还是一部纪实
文学。
小说的主人公李三命,少年时代从乡下逃难进城,为求一顿饱饭辗转流离。在旧时的西安城东北角,他看着一个书香门第的旧家族败落,在废墟中变为一个工厂。自己又介入工厂的生产,亲眼看见这个工厂在战火中被轰炸。徐静从工厂的兴废中看到底层人的生存艰难,看到农业传统向现代工业文明不情愿地转向,看到家国命运的动荡无奈。小说中的人物来得匆忙走得仓促,来得没理由走得没道理,工厂建得冲动毁得迅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拆毁,都在重建,战争、饥荒、革命,人的命运被时代裹挟,一直在躁动。一切似乎都在折腾,都在动荡,安静地做一个人,或者建一个工厂,都是艰难的。
感谢徐静,这部小说让我回忆了好多关于棉花和棉纺厂的故事,有棉花有棉田有工厂,这种阅读充满时间的陈旧感和温暖,也算是匆匆忙忙的都市生活中对自己的一次回望。
王朝阳
2021年2月30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