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只是忠实地记录生活,每一句话都有案可稽。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口头禅,而现实主义所自也,美洲魔幻所由也。是以,人不可能拽着自己的小辫离开地面,马克思关于意识的来源的观点也明确地论证了这一点。由此推论,作为特殊的意识形态,文学,自然也不能脱离历史的和现实的存在。也正因为如此,文学规律并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童年的神话、少年的史诗、青年的戏剧(或律诗)、成年的小说、老年的传记(或回忆)是一种规律;由高走低、由外而内、从宽到窄、从强到弱、从大到小等等,也不失为是一种趋势。但是,缘何同一时期、同一地区每每产生不同的作家,甚至完全相左的文学作品呢?这就牵涉到了文学的复杂性,同时它也是作为人的作家的复杂性。辩证地接近文学与现实关系量子纠缠般的复杂真谛,也便成了文学研究的重要方法和目的之一。同时,作为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文学主体如何能动地接受和运用生活素材,使之成为历史的和审美的对象,决定了作品的高度、艺术的向度。
西班牙语文学的历史并不悠久,但她具有古希腊罗马基因,中世纪时又融汇了日耳曼和阿拉伯民族的血脉。公元15、16世纪,随着美洲的发现,西班牙语文学再经与古代印第安文学的碰撞、化合,催生出更加绚烂的景观,成就了个黄金世纪。但是,西班牙语文学对西方乃至世界文学的影响远未得到应有的阐发。这与西班牙帝国的急速衰落有关。文学固然不直接受制于社会生产力和经济基础,但必然反映经济基础和生产力的发展方向,其传播方式和影响力更与后者密切相关。19世纪的法国文学、英国文学,以及目下美国文学的流行,当可更好地说明这一点。作为反证,西班牙语美洲的文学爆炸固然取决于这一文学本身所呈现的繁复绮丽,但其在全世界引发这般关注,却明显得益于冷战,即拉丁美洲作为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缓冲地带而使其文学同时受到美、苏的推重。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其实也很势利,盖因文学所来所往皆非真空。
西班牙语小说是西班牙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毋庸置疑。需要说明的是,西班牙语小说在其发轫阶段并未得到充分重视。诗歌占据中古时期,甚至文艺复兴运动时期西方文坛的制高点,其次是戏剧,而小说这个新生事物尚未登临大雅之堂。即使不是稗官邪说街谈巷议,西班牙语小说也明显因其阿拉伯玛卡梅和《卡里来和笛木乃》等东方基因而受到疏虞,甚至轻视。因此,《小癞子》必得以匿名形式发表,并多次遭到禁毁。《堂吉诃德》虽然甫一问世便受到了读者的青睐,却被文坛泰斗洛佩·德·维加无情地讥嘲和唾弃,谓:没有比塞万提斯更糟的诗人,也没有比《堂吉诃德》更蠢的作品。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小说一直要到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方才被定于一尊。用海涅的话说,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成了个三头统治,在记事、戏剧、抒情这三类创作里个个登峰造极。小说从此登堂入室,并后来居上,成为西方传播思想、宣扬价值和审美趣味的首要体裁。受此影响,梁启超于1902年发表了檄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且说西班牙语小说一路走来,有过笑傲文坛的独领风骚,也有过追随法英美等亦步亦趋的尴尬时代,但从不乏闪亮的明星。这是文学不完全受制于生产力和社会发展水平的又一佐证,并在20世纪西班牙语美洲小说的崛起过程中被一再印证。很大程度上,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也即小说爆炸。由是,紧随19世纪欧洲文坛,20世纪西班牙语美洲小说可谓盛况空前,其作者数量之多、作品体量之大令人咋舌。反观我国当代小说,没有哪个外国作家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或博尔赫斯那样产生过如此大的影响。前者的《百年孤独》几乎成为寻根派的《圣经》,后者的一系列玄之又玄的篇什则始终是先锋派作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作为这个简短前言的结语,我不妨援引博尔赫斯在《双梦记》中的演绎:一个开罗人梦见有人对他说,他的宝藏在波斯的伊斯法罕。于是他启程前往遥远的伊斯法罕,历尽千难万险后却被当作窃贼逮捕。在审讯过程中,伊斯法罕的巡警队长得知这人来自开罗,而且是因为一个梦而来,哈哈大笑,说:傻瓜呀傻瓜,你怎么能相信一个梦呢?我经常梦见开罗有个宝藏,却从未想过要去寻找……他决定放了这个开罗人,还给了他一些盘缠。开罗人回到老家后,根据伊斯法罕队长的梦境,真的在自家后院找到了宝藏。一如唐僧西天取经,重要的是那个过程、那些镜鉴,欣赏和研读外国文学何尝不是如此?
陈众议
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