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疏版布里格手记》包含诗人里尔克的长篇小说《布里格手记》和中国学者陈早撰著的大量注疏。
《布里格手记》是诗人里尔克平生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创作历时6年。全书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只是片段式的随想。小说的主人公是28岁的丹麦破落贵族布里格,他浪迹巴黎,写下71篇札记。手记可粗略分为三大部分:布里格的巴黎印象、童年回忆,他对认知、写作、时间、存在和历史的反思。
《注疏版布里格手记》增补了约两倍于原文的参考资料、注释和解读,在国内和国际里尔克研究学界具有开创性意义。
★《布里格手记》是诗人里尔克平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也是“第一步真正现代的德语小说”,中文版经由德语原文直译。
★《注疏版布里格手记》是中国学者在多年翻译、研究基础上对小说文本做了详细注疏,参考资料、注释和解读是小说原文篇幅的两倍,在国内和国际里尔克研究学界具有开创性意义。
★制作精良,可研读,可收藏!封面烫金+压凹,背景为里尔克手迹,纹理鲜明,内文双色印刷。小32开,典雅精致又不失厚重。
后 记
2014 年初,经过与两位导师——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卫茂平教授和德国波鸿大学(Ruhr-Universit?t Bochum)的卡斯滕·蔡勒(Carsten Zelle)教授—几番讨论,我最终把自己博士论文的课题确定为,解读里尔克的《布里格手记》(以下简称《手记》)。
这是一部我已多次阅读却仍徘徊其外的书。《手记》的世界仿佛幽海,平静字面下,意义暗潮汹涌,它让人不安,也给人以安慰,它的旷远和深邃,让人费解,也充满诱惑。潜泳般的阅读,是呼吸的反复调整,唯有耐心,才能对抗焦躁的浮力。为了让自己缓慢下来,静(尽)心地去触碰《手记》中的怕与爱,我决定暂时放下论文,把这部片段拼接的伪长篇、这部不讲故事的伪小说,从德语翻译成汉语。6个月后,译文杀青了。
也许是命运的眷顾,这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涩译稿,让我结识了“六点”的倪为国老师和彭文曼编辑,并意外地在2015年出版了我的第一部译著。更重要的是,这看似漫长的一字字打磨和转换,为我进入文本研究提供了扎实的准备和最直接的路径。接下去的论文写作,远比想象顺利。如果说,繁华却冷漠的巴黎,曾让28岁的诗人看到生命的弹性,诗人纯净、细腻的文字,则让当时28岁的我看到文学的无限可能。碎裂的完满,留白的密度,词与物的重生,虚实、生死和时空的流动——里尔克一次次打破日常语言对概念的禁锢,甚至打破了传统小说本身的形式,而理解,正是在片段与整体的反复循环中,从诸多晦涩、反常和不确定中乍然涌现。
2016年5月,博士论文答辩结束后,答辩委员会主席、复旦大学的魏育青教授鼓励我说,可以考虑以论文为基础修改出一本专著。几乎同时,“六点”的倪为国老师读过我的论文后,也建议我把论文内容与里尔克的文本结合,尝试写一部注疏式的研究著作。遵照两位老师的指点,我在日常工作和生活琐事之余,不断对论文内容进行甄选、增删。惭愧的是,由于我个人的怠惰和愚笨,直至2019年末才最终定稿。我的第一部研究作品以著和疏的形式问世,让我有信心未来完成对博士论文的一次蜕变和再创造。
里尔克用6年时间完成他唯一的长篇小说,我也用了6年,才渐渐熟悉了小说的主人公马尔特·布里格。然而,即使熟悉到能够背诵《手记》的某些段落,他仍然是个模糊的陌生人,我仍然不敢太过亲昵地直呼他的名字马尔特。在他的疏离和我的尊重之间,始终存在着 不可消弭的距离,这距离,是让我顺应翻译惯例、以姓氏布里格入书名的原因所在。
必须提及的是,《手记》汉译本和注疏版前后两书的封面均由设计师姚荣设计,前者以墨绿净色作底,面封中上方人工手贴一枚藏书票,暗合马尔特回忆过的一本“绿色的小书”。后者更像一本厚厚的笔记,同样参照马尔特的描述,封面设计为“用泛黄的、象牙色皮面
装订的本子”,并虚化里尔克的一页手稿作为背景图案。注疏版《手记》内文版式由设计师刘怡霖特别设计,既区分小说正文与注疏研究,又兼顾读者的阅读体验。设计师反复推敲、数易其稿,此过程绞尽脑汁。三言两语,无法概括姚荣、刘怡霖两位老师的良苦用心,只能在此聊表谢意。
因里尔克而结的缘,不仅是诸位包容的恩师和读者。2019年初夏,我在德国的施特拉伦(Straelen)开会时偶遇一位同为里尔克译者的匈牙利老人,他得知我译过《手记》,欣喜地给我讲了一段年轻时的趣事:当年他带着自己的译本去拜访里尔克的女婿,本以为会被问及里尔克在匈牙利的接受情况,没想到,后者翻开一页书,对着灯光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随后不满地说,纸质不太好……。讲到此处,须发皆白的老人孩子似的开怀大笑,透露秘密一般小声告诉我:你知道吗,里尔克的女婿是个造纸商啊。我想,倘若有类似的情景,这本注疏版《手记》一定会受到称赞—当然,这种称赞与我无关,而是属于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心血的每个人。
陈早
2022 年 3 月,于深圳
祖父之死
想到如今已空无一人的家,我就知道过去不一样。过去人们知道 ( 或者感到 ),死亡在自己内里,就像果子里有核。孩子有一个小小的死,成人有一个长大的死。女人的死在腹内,男人的死在胸中。人拥有死亡,它给人以特殊的尊严和静默的骄傲。
看得出,我的祖父,老宫廷总管布里格,还怀揣着他的死。那是怎样的一场死亡啊:两个月之久,响亮得能在田庄外听到。
对于这场死,狭长的老宅太小了,似乎有必要扩建厢房,因为老总管的身体越来越庞大,他不停地要求人们把他从一间屋子抬到另一间,倘若白昼未尽,却再也没有他未躺过的房间,他就勃然大怒。接下来,仆人、侍女和总围在他身边的狗就会成群结队地上楼,由管家带头,走进他亡母辞世时的屋子。房间与23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平日里谁也不准进去。现在这群暴徒破门而入。窗帘被拉开,夏日午后粗鲁的光搜查着所有胆怯、受惊的对象(Gegenst?nde),在掀开的镜子里笨拙地折返回旋。人亦如此。女仆好奇得不知把手放在哪,年轻的侍者呆呆地盯住一切,老仆人四处走动,搜肠刮肚地回忆关于这间此时他们有幸入内的屋子可说的一切。
特别是狗,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散发着气味,呆在这里似乎让它们无比躁动。又高又瘦的俄国灵缇犬忙着在靠椅后跑来跑去,迈着长长的舞步,摇摇晃晃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它像纹章上的狗一样站起身来,细长的爪子撑在白金色的窗台板上,把急切的尖脸和皱起的额
头探向院子,东张西望。手套黄色的小猎獾带着一切都似乎理所应当的脸,坐在窗边宽大的丝质弹簧沙发里。一只刺毛的大猎犬看上去闷闷不乐,在一张金足的桌边蹭着脊背,彩绘桌面上的塞夫勒瓷器于是瑟瑟发抖。
是的,对于这些失神落魄、睡意惺忪的物(Dinge)而言,这是段可怕的时光。发生过这种事情,某人冒失的手笨拙地翻开几本书,书中飘落出的玫瑰花瓣被踩烂踏碎;孱弱的小对象(Gegenst?nde)被抓起来,打坏之后又立刻被放回去,有些拧坏的东西被藏在窗帘下,或是干脆扔到壁炉栅栏的金网后。不时有东西掉下来,闷闷地落在地毯上,或清脆地砸在硬木地板上,或这儿或那儿,它们摔坏了,刺耳地溅起,或几乎无声无息地裂开,因为这些物(Dinge)娇生惯养,经不起任何摔打。
若是有人想起来问问,这一切原因何在,是什么让这间被小心保护的屋子蒙受灭顶之灾,—那么只有一个答案:死亡。
大总管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布里格在乌尔斯戈尔德的死。死亡溢出他黯蓝色的制服,躺在地面正中,纹丝不动。在他那张陌生的、再无人认识的大脸上,双目紧闭:他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最初人们试着把他抬到床上,但他拒绝,自打疾病长出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憎恶床铺。楼上的床也的确太小了,无可奈何只好把他放在地毯上;他也不想下楼去。
他躺在那,有人会以为他死了。暮色缓缓降临,狗一只只从门缝溜走,唯有那只面色阴郁的硬毛犬坐在主人身旁,把一只毛茸茸的扁平前爪搭在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灰色的大手上。现在连仆人们也大多站在比屋内更明亮的白色走廊里,还留在屋里的人不时偷看一眼当
中那堆昏暗的庞然大物,但愿那只不过是一件罩在腐败物上的大衣。
但还是有点什么。是一种声音,七个星期之前还没有人听过:它不是宫廷总管的声音,这声音不属于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它属于他的死。
如今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的死已在乌尔斯戈尔德生活了很多很多天,它对所有人讲话、要求他们。它要人们忍受它,要那间蓝屋子,要小客厅,要大礼堂。它要狗,要人们笑、说话、游戏、安静,它同时要求这一切。它要见朋友、女人和死者,它要它自己也死掉。它要。它要求,它尖叫。
入夜,不守夜的仆人们精疲力竭,他们想入睡的时候,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的死尖叫起来。尖叫着,叹息着,它咆哮得那么绵长、持久,连最初和它一起叫嚷的狗都沉寂下来,再不敢躺下,它们用细长、颤抖的腿站起,惊恐不安。当听到死亡咆哮着穿过丹麦辽阔的银色夏夜,他们就起床穿上衣服,像在暴风雨天那样,一言不发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它过去。即将临盆的女人们被送到最遥远的房间、躺在最厚实的床铺里:但她们听到了,好像在自己腹中听到,她们恳求起床,苍白着走过长长的路,带着汗湿的脸去与其他人坐在一起。在这个时节产崽的母牛无助而沉默,有人从一头牛的肚子里扯出已长出所有内脏的死胎,因为它根本不愿降生。所有人都搞砸了白日的工作,他们忘了添干草,因为他们在白日里恐惧着夜晚,他们因太久的不眠和猛然的惊醒虚弱不堪、什么都记不起。礼拜日走进安宁的白色教堂时,他们祈祷乌尔斯戈尔德别再有什么老爷:这位老爷太吓人。牧师从布道台上大声讲出他们想到、祈祷过的一切,因为牧师也再无宁夜、再不理解上帝。钟说,有了一个可怕的竞争者,它整夜隆隆作响,即便用尽金属的气力去发声,仍不是它的对手。是的,一切都在言说它。一个年轻人梦见他走进宫殿,用粪叉杀死了仁慈的老爷。人们兴奋起来,最后他们过度冲动,甚至全都去听他讲他的梦,却未曾意识到他们是在判断他能否胜任此事。这个地方所有的人就这样感受着、谈论着,而几个星期之前他们还在爱着、同情着宫廷总管。然而,即便这样说,也不能改变什么。居住在乌尔斯戈尔德的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的死赶不走。它要来这里十个星期,也留了这么久。这段时间里,它比往日的克里斯多夫·迪特莱夫·布里格更像主人,它仿佛是一位国王,后来,永远,人们称它为恐怖。
这不是某个水肿病人的死,这是邪恶的、王侯的死,宫廷总管怀揣着它一辈子,用自己养大了它。一切在他平静的日子里无处施展的多余的骄傲、意愿和权力,都汇入他的死,这场死亡定居在乌尔斯戈尔德,横行恣肆。
如果有人要求宫廷总管布里格以另一种方式死去,他会怎样看待此人?他死于他沉重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