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是黄咏梅的一部中短篇小说精选集, 收录了《蓝牙》《跑风》《翻墙》《鲍鱼师傅》等多篇中短篇小说。书中塑造了一群生活在传统文化和理想关怀下的凡俗小民, 在欲望泛滥的消费时代中, 他们尴尬迷惘乃至苦闷惶恐, 但他们仍试图以精神之光与冷酷的物质现实做抗争, 以他们单薄的一己之力实现着自己对欲望现实的反抗和对精神家园的坚守。比如《骑楼》《金石》《鲍鱼师傅》等篇目均很好地体现了作者的这种主题, 而《跑风》《蓝牙》《翻墙》等篇目则展示出时代转型过程中的遗憾与温情。
黄咏梅,女,广西梧州人,现居杭州。著有长篇小说《一本正经》,中篇小说《将爱传出去》等,短篇小说《父亲的后视镜》《负一层》《把梦想喂肥》《关键词》《多宝路的风》《勾肩搭背》《草暖》等多篇作品,引起 众多 文学批评家的关注和好评。
她的作品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等多项奖项。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骑楼
蓝牙
跑风
金石
翻墙
档案
暖死亡
......
骑楼 要知道,我生长的这个 小山城曾经在20世纪60年 代是多么的辉煌,有“小香 港”之称。因为环绕着山城 的那一条江水,它一直流向 香港,只要一夜时间,船只 就可以从这里出发而停靠在 花花世界的码头了。那个时 候,许多内地到香港的船只 都要在我们这里转个弯。所 以这里的人,梦想要比内地 很多地方的人都要多,都要 早。尤其是我的父母一辈, 他们很早就向往着上游,很 早就喝精致的红茶兑牛奶, 很快就穿上那种尚属英国殖 民地的城市流行的T恤,上 面印着邓丽君的笑容以及看 不懂的英文,满街满巷传唱 的都是粤语歌, 因为这里 的人讲的也是粤方言,所以 会 加有优越感,也自认是 “小香港人”了。
改革开放后, 多的港 口开放了, 多的海湾以 丰富 顺畅的航道夺走了这 里的优势。我的父母,到今 天,还一直念念不忘,那会 儿啊,嘿,江面上密密麻麻 的客船货船,跟 马路上 的汽车一样,堵在码头上, 等吧,反正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些鸣笛声,到夜间还歇 不下。码头上的搬运工,外 来的也好,本地的也好,都 有钱得不行,叫他们去干别 的活儿,他们还不愿意呢。
父母当年的工作也是令人艳 羡的——码头仓库管理员, 那时候的货物一个码头一个 码头堆下去,要排号来等位 置上岸。我记得小时候,跟 着母亲拿着顺序牌,穿梭在 岸边一艘又一艘大轮船上, 回来的时候,满袋满手的都 是吃的玩的好东西,多神气 啊。
那个百舸争流的时代过 去了,留给这个城市的,是 一些美人迟暮般的伤害。重 山包围下的小城,爬起山坡 来就比同时期的城市都要呆 滞和缓慢,就像一个打惯水 战的老兵要在陆战上取胜的 困难。港口的地盘很多被租 了出去,盖娱乐城,盖沐足 廊,盖西餐厅……陆地拥挤 了,河道像一个妇人松弛的 发肤,流淌是多余的运动。
要说这个山城还能因为 水而出名的地方,就是每年 一次的洪水侵袭,总是招引 不少中央、省政府 来 视察、救灾,像个小病孩儿 喜欢躺在床上,用疾病来引 起大人的注意。
大概六七月,人们就会 自觉地做好搬家的准备,当 然指的是那些住在河边以及 楼层低的住家。洪峰一年一 年在城市里画下警戒线,如 果仔细看看,这里的楼房外 墙上多数都有水浸洇过的痕 迹。像我家这类房子,在这 个城市已经拆了不少,但还 是占据了主要建筑风格。这 些有近百年历史的老房,有 着高高的两条腿,粤方言称 为“骑楼”,据说,从前在这 里遇到下雨天,都不用打伞 ,那些高高密密的骑楼,一 直可以挡着人过街穿巷。这 也是父母嘴里的60、70年 代的好光景。骑楼上的大木 门,是用木闩的,门上还雕 龙画凤,里头大堂可以让路 人看进去。那些年头,睡觉 都不用关门,穿堂风很凉爽 地吹着迷糊了的人,大人小 孩儿安安乐乐。等到涨水的 时候,人们就从容地取出备 用小船,扎系在骑楼“腿”上 二楼窗口边上一个固定的铁 环上。摇着小船走平日走过 的地方,照旧生活得从容, 除了物价会涨,没法逛街以 外,人们一点儿也不在意水 。有兴致的还可以串门,摇 着船,到了,就把船系在铁 环上,从二楼窗口爬备用竹 梯而下。所以,铁环在这个 时候,就被主人涂抹上各种 醒目的颜色,是方便来人准 确靠岸的,那是主人给来客 的一个招呼。
我生活在这样的老房里 ,睡的是阁楼,从床上的一 扇花窗看出去,就是骑楼外 的小街,花窗侧外墙上,就 是那只生着锈的铁环。我曾 经希望它能发出声音,尤其 在刮风的时候,像风铃一样 。可是,它永远不会,因为 它很厚实,贴在老墙上,一 直在等待一年一度的粉刷。
记事开始,我就睡在暗淡的 阁楼,和墙外的那只老环一 起等待,天黑等天亮,夏天 等冬天。
现在,我等小军。
高中的时候,小军爱发 呆,我爱笑,一群女生图新 鲜加入文学社听他读新写的 诗,听着听着,六月到来, 就只剩下我一个还在傻 听——高考我们双双落榜。
现在,我在一间茶楼推着蒸 笼车卖烧卖,小军在空调安 装维修店帮叔父打下手。
班上的同学还没有离开 小城到大学校园报到,我们 就迅速地恋爱了。我们确定 关系的时候,就是在我的小 阁楼里。在此之前,小军从 来没有拉过我的手,可是我 们睡觉的时候,我一点儿也 不觉得陌生。我确切地计算 了一下,从听他读诗到 ,我已经认识他三十个月了 ,三十个月可以怀孕三次了 。我这样的运算方式是不是 有些唐突?可是我当时真的 是这么想的,小军睡着在我 身边,花窗里透进的是盛夏 的阳光,窗棂的影子投射在 我白皙的肚皮上,就像小军 刚才的手一样,一道一道地 抚摸我。我就是想给他生个 小男孩儿,我想尽快在我的 同学们都欢天喜地地踏入他 们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的同 时,我也能够以一种新的生 命形态,直接成人。
空气里弥漫着酸笋紫苏 的味道。在这个午后,这种 味道才在我的生活里凸显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