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词语,足以创造爱
沈 苇
阿人初,本名麦麦提敏·阿卜力孜,我一直叫他小麦,新疆文学界的各民族朋友也都这么称呼他。
2012年初,我已主编《西部》两年,提出寻找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学表达的办刊宗旨,对这本新疆文学第一刊进行了全新改版,有自治区主管教育的领导向我推荐了麦麦提敏·阿卜力孜的诗歌,说这是一位很有才华的维吾尔族青年,在内高班众多学子中,他的双语写作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和教育现象。
当时,小麦是北京通州区潞河中学新疆内高班的高三学生,已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了第一部汉文诗集《返回》。潞河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十分重视学生诗教美育等艺术素质和健全人格的培养。小麦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主张文学教育应该是学校教育的一种生态的徐华校长,遇到了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小说家张丽君,遇到了(校)文学社里思想活跃的汉族同学……他们都给予他不少关心和帮助,特别是张丽君女士,小麦称她是自己的文学启蒙老师。从新疆和田皮山县偏远乡村里一位怯生生的小男孩,到北京内高班里的成名诗人;从连一句汉语都说不流畅,到娴熟掌握汉语去书写、写诗并出版诗集,这是小麦的一次人生的突进,一次质的飞跃。两年多后,小麦获得《西部》设立的西部文学奖,专程把喀什土陶制作的别致奖杯送到潞河中学,是为了报答母校的知遇之恩、培育之恩。
2012年夏天,小麦考上江苏大学,读自动化专业。从皮山去江苏上学前,他专门到乌鲁木齐来看我,带来诗集《返回》和一些新写的诗歌作品。这是一位帅气的维吾尔族小伙,双目有神,说话诚恳,有点羞怯,求知欲强,对世界、对新事物充满好奇。他的汉语口语不是很好,但书写能力很强,甚至比新疆许多同龄的90后汉族青年诗人、作家都要出色。大学期间,我们一直有联系,交流文学,切磋诗艺。他投给《西部》的组诗《石头里的天空》,于2014年获得喀拉峻杯·第三届西部文学奖。授奖词写道:
太阳、眼睛、光明、爱情……这些张扬青春活力并具永恒光芒的字眼,屡屡出现在麦麦提敏·阿卜力孜的笔下,成为他诗歌的主调。由此开掘表象后的本质及其潜藏的哲学意义,使他的诗歌具有维吾尔族传统诗歌中的抒情元素和哲理色彩,结构的回旋、反复,意象的差异性指向,语言的澄澈、质朴,带给我们新鲜的阅读感受。麦麦提敏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走近、认知、欣赏维吾尔族青年诗人和边疆新生代诗歌的有效途径。
2015年,读大三的小麦出版了第二部汉文诗集《终结的玫瑰》,理工男这一学子身份并未困扰他,影响他对诗艺的持续求进。2016年夏天,小麦从江苏大学毕业,返疆待业。2016年底,我到新疆作协主持工作,担任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在我和双语小说家阿拉提·阿斯木主席的共同举荐下,经新疆文联党组同意,小麦到作协工作。在作协期间,他主要负责新疆作协微信公众号的运行,编辑《新疆作家》杂志,协助、参与培养少数民族双语写作青年人才,在文学翻译这一块也倾注了心力,翻译出版了诗集《无人》、长篇小说《潮》等,个人的诗歌写作也在求变、进步,获得了《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2017年夏,新疆作协与深圳诗歌阅读馆、伊犁州作协在伊犁特克斯喀拉峻草原共同主办对话新疆少数民族诗人活动,研讨小麦和锡伯族诗人郭晓亮的作品,国内知名诗人、诗评家耿占春、树才、刘海星、朵渔、亚楠、阿苏等,对小麦的诗歌写作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今年,小麦的第三部汉文诗集《顶碗舞》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即将出版。他希望我能为诗集写序,我便痛快答应下来。
乍看诗集名《顶碗舞》,还以为是一部非遗主题的诗集,其实不然,这是小麦的幽默感和认真选择,不禁令人想到米兰·昆德拉的玩笑。其中的《顶碗舞》一诗,也不具有非遗性、风俗化的切入点和写作特征。地球上的人,身体负重,/拖着沉重的眼睛,/看着瓷碗在女人的头上优雅地旋转如同地球。这样的开篇和表达是出其不意、富有新意的,一下子有了时空的宏阔感。女性之舞,既轻盈如蝶,又沉重如山,在天与地、轻与重之间自如转换、更迭、起舞。这样的舞蹈,来自被捕获的肉体啊,易烤的肉体啊,干柴的肉体啊,来自火与渴,能够使观者产生眩晕感:地球上的人眩晕,/他的蝴蝶灵魂支撑着他的肉体,/轻柔的美支撑着他的灵魂,/以其负重,如同压在大地上的大山。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得对,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在小麦诗中,顶碗舞也是女性的水之舞水之梦,舞者与观者身体里的水为死神解渴。而写作本身、诗歌本身,何尝不是语言的顶碗之舞呢?
小麦在《顶碗舞》里塑造了轻盈而负重、具有爱之普遍性和泛灵色彩的女性形象,并不断演绎、变奏、强化这一主题,因此,从整部诗集来看,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女性崇拜和母性崇拜,具有一种男性平等主义带来的刚柔并济的女性意识,甚至产生了一种由男性的女性意识激发的觉与悟。发表于《人民文学》的诗作《我的灵魂仿佛一个吃到初乳的婴儿》颇有代表性,我在仰卧的女人身边/我们的言说像玫瑰的绽放/于是我们的嘴唇张开/……于是我们的眼睛睁开/先是彼此交换我们的呼吸/然后,我们一起/深入一些不明事物中/我用她替换我/
而她用黑夜替换我。这里的替换,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交融我与她、男性与女性、阴与阳、水与土、天与地的交融、合一,一种原生而天然的水乳交融。如此,我的灵魂仿佛一个吃到初乳的婴儿,能够战栗一下、战栗一下地支撑起整个黑夜。在写给新婚妻子的《沉重的爱》一诗中,女性是有花之光和灵魂之光,把我们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太阳。蓝色。云/灵魂再次复位。
写母亲,写母性崇拜,是诗集中着墨最多、用力最深的,《母亲的幻想》《母亲的乌鸦母亲的秋》《母亲的四月》等,都不断回旋、反复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无限主题。在《母亲的幻想》中,离家的诗人对自己母亲有一种负罪感:有罪于将我领到这一世界者,/有罪于让我听到自己的心声者。只有将自己的爱和梦都变成一种幻想,离家的诗人才得以安心。而母亲,/是在世界上唯一能够幻想/而不恐惧幻想的东西。如此,诗人才能深情地道出:母亲,我爱你。母亲有时是具体的、独一的,有时又是抽象的、泛化的,同样是如此不堪一击的人啊/悬于天与地之间(《失重》)母亲既像一个秘密行进的词,拖得格外长的词在那里跳动,但同样是一种宿命般的受制:母亲/受制于人的道路,对意义的惩罚/受制于舌头的人,人对人的惩罚(《母亲的四月》)。
水作的骨肉与泥作的骨肉是对位而交互的,性别的那一边是顶碗舞/水之舞,站在性别的这一边,诗人说自己是一个吃土长大的人,脚下总有令人迷失的无限的土路。联想到和田绿洲一年250天以上的风沙天气,这样的表达具有气候学和舆地学的象征意味,也有了地理心灵学和心灵地理学的多重意蕴。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所以,每个人在原则意义上和本质意义上都是土地的人,从降生到大地上/从地上搬到地下/他身上带着沉重的土地/带着天上降下来的土/带着脚下扬起的土(《土地的人》)。土与草密切相关,命如草芥不是一种自嘲,而是道出了人之卑微、渺小。小麦虽出生于昆仑北麓的南疆绿洲,但对草原之草也是相当熟识的,风吹哪棵草/都是身份的否定我们移动,我们迁徙/……而风吹哪棵草/都是意义的掏空(《风吹哪棵草》)。在身份否认和意义掏空之后,诗人何为?我们的内心和主体性,如何重建?诗性正义又如何在时代诗篇中诞生、莅临?或许,正如小麦在诗中写到的那样,需要借一杯还魂酒、夏娃给予亚当的苹果,与无意义的墙发生深度关系,与现实、历史和虚拟世界等实现交互、共融、并置。而在今天的我看来,诗与诗人必须历经爱与救赎之路的崎岖、颠簸,就像《诗的乌鸦》(一首有震撼力和穿透力的优秀长诗)中的乌鸦,它是象征的、隐喻的、多义的、悖论的,是主体也是客体,不只是黑夜的化身、被诅咒的对象,它比心脏重一点点,像一朵黑玫瑰一样绽放,乌鸦的多向度和发散性、抒情性和哲思色彩,直接对应人性的丰富、多姿。我们必须经由如此这般复杂而幽暗的人性,才能找到诗的获救之舌头。
我充满了夜晚,而星星充满了我
我伸出手臂,环抱梦
太阳在一棵树上升起
一棵树在我长大
树上结满了果实
来,把这些果实摘了去吧
《来,把我摘了去吧》是诗集中的一首短诗,我把全诗摘录于此。它具有主客交融、物我合一的意味,更重要的,这里的果实,我视之为爱与救赎之果,是有梦、充满、生长、上升,是诗的果实累累、瓜熟蒂落。这首短诗,也呼应了诗集中明亮的开篇之作《爱的宣言》:你/初升的新太阳/在心头肉你/石头与鸡蛋的游戏/让灵魂得到救赎。是的,《顶碗舞》总体可看作一份诗性饱满、情感炽烈、抒情特征鲜明的爱的宣言,语言如石头撞击石头,飞溅火花与碎屑,作为一名诗人,既要把爱也精打细算/如同数钱。//如同数钱,/也数数命运的玩笑/和仅有的十根手指头(《儿时的花朵》),同时,要把爱写在纸张的两面:最优美的诗:生命/最完美的诗:死亡/这两首诗写在一张纸的两面/这张纸:爱(《六首无名情歌(组诗)》)。诗歌要记取和书写的不是仇恨、冷漠和隔离,诗人的责任与使命是创造爱,还有梦想、祝福、祈祷,小麦已怀抱这样的信念和决心:
而我们不是亚当和夏娃。
没有禁果。
没有毒蛇。
有词语
足以创造爱。
《创造爱》
《顶碗舞》是一部具有现代意识、探索精神和民族特色的诗集,双语写作所内涵的语言/命运共同体意识(小麦/阿人初/麦麦提敏本身也是一个共同体)具有不言而喻的现实意义,而诗歌作为内心真实和情感记录,它以切片、分行方式的呈现,也可以成为社会学、人类学和民族志研究的对象。《顶碗舞》的出版,对边疆少数民族青年诗人、作家的双语写作,也无疑是一个激励。如果要说诗集中的一些不足,还是存在的。譬如抒情惯性带来的直抒胸臆、脱口而出,显得急切了些;有些短诗缺少沉淀和反复推敲,单向度的表达难以抵达复调性的多义和纵深;有的作品有筋骨,但少了些血肉,不够饱满、丰润……这些,都需要在今后的写作中加以琢磨、改进,唯有上下求索、不断精进,才能抵达诗的至臻之境。
是为序。
2022年6月30日于杭州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