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不是返回童年世界,而是创造了一个童年世界。
牛汉是在长时间的诗歌阶段之后,进入散文时期的,他的散文,以自己离开故乡前的十四年生活为母题,将之前未纳入诗歌创作的童年、故土、自然、乡邻、父亲、母亲等早期生命体验融进童年回忆降生在厚厚的绵绵土上,成长在滹沱河上游的苦寒之地,心底里流淌出深沉的生命之歌,与读者产生强烈的共情。
本书精选牛汉散文60余篇,包括童年名篇《绵绵土》《打枣的季节》《月夜和风筝》《海琴》《父亲,树林和鸟》等;怀人佳作《一颗不灭的诗星》《荆棘和血液》等,以及散文漫谈《诗和散文都是我的命》《谈谈我的土气》等。配以作者不同时期照片二十余幅,图文并茂,给读者丰富的阅读体验。
以质朴而庄严的质地,提升了中国当代散文的质感
牛汉散文导读
如果文学界也像当年的法国绘画界那样举办散文的落选者沙龙,牛汉(19222013)很有可能名列其中。这当然首先因为他作为诗人的名声过于显赫,遮掩了其他方面的成就,而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散文写作方面所做的探索,并不体现在一般所说的表现形式上,他既不刻意谋篇布局,也无意雕琢辞藻,行文如云如风,或者更像从高山上奔腾而出的瀑布,在荒原里无尽燃烧的野火,率性而为,自然天成,完全不设置甚或是有意摒弃具有高辨识度的所谓风格标记,自然不易被习惯于散文特别是美文常规的阅读者所体会,而这正是牛汉散文的特色之所在。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起,已经有了半个世纪诗龄且年近七旬的牛汉开始集中精力写作散文,尽管其中仅有两篇加了童年牧歌的副题,但因为这组作品大都围绕着作家的童年生活和故乡的人情风物展开,问世以来即被视为一个有整体联系的系列。而在这组作品发表当时,就有评论者注意到,其间既无暮年的怀旧情绪,更没有任何激情颓落的迹象,显示出来的是不亚于一个作家鼎盛之年的强劲创造力(参见杜丽:《诗人的再生读牛汉的散文》),这可谓是敏锐而恰且的判断。牛汉本人则说:我不是返回童年世界,而是创造了一个童年世界。(《诗和散文都是我的命》)。这是对进入他的散文世界的一个重要提示。牛汉所说的创造,当然不仅仅是在告诉我们,童年牧歌和所有的回忆性散文一样无可避免地包含着虚构成分,更是在说,这组作品的着力点并不在于怀旧忆往,而是作者站在浓缩了数十年火与血般的人生经验之上,重新瞩望自己的人生原点,所做出的深沉思索和再度感悟。这决定了这组散文的结构方式:有意识地把现在之我和童年之我并置对观,在表面层次,看似是从现在的视角追忆过去,而在深层次里,则是借助童年之眼凝视乃至审视童年之后长长的现在,并把内心里的理想渴求投射到牧歌意境的营造上。
就此而言,《离别故乡》无疑是童年牧歌系列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篇。此篇既是作者与故乡和童年的告别曲,又是迈向独立成人之路的赞歌,笔墨酣畅,语调悲怆,在情节脉络上相当于整组散文的终章,而在轮廓鲜明的民族救亡大背景上,刻写个人的命运变化和倔强成长,这写法本身也标示了牛汉的思想和写作从早期到晚期的一惯性。牛汉从1940年开始写作并发表诗歌时候起,即投身到左翼的革命文学潮流之中,数十年历经坎坷遍体鳞伤而其志无改,他晚年写作的童年系列散文和他的诗作一样,并无意经营超然世外的闲适境界和充满闲情逸趣的故事,他所创造的童年世界,是和人间社会的苦乐悲欢息息相通,和中国革命的时代大潮血肉相连的世界。而牛汉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从不以公式化的时代或革命概念去切割或界定个性的人,而始终坚持从人的切身经验,从人的个性的丰富发展和自由张扬去理解和展现时代与革命,在此意义上,《送牢饭和公鸡打鸣》可谓是一篇典型的文本。题目看似两件互不搭界事情的超现实主义式的连接,身陷囹圄的舅舅一位知识精英型的共产党人,属于牛汉走向革命的启蒙者,但他在牢房里留给牛汉的深刻记忆,却不是通常可以想见的英勇行为和言辞教诲,而是意外地让外甥学公鸡打鸣,并且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参与进来,鸣唱得十分尽兴,甚至流出了眼泪。如果说当时牛汉对此印象深刻可能出自童稚的好奇,那么,几十年后,自己也多次经受了牢狱之灾,牛汉用文字重述这一情景,状写公鸡鸣唱的声音和气势,特别是对其在黑沉沉的黎明之前倾注整个生命纵情歌唱的浓重渲染,显然具有了更为深长的意蕴和象征意义,甚或可以说,是对革命和革命者应有境界和生命状态的重新塑型。
牛汉的散文当然不限于童年牧歌,他的怀念师友之作自然成为另一个系列:胡风、雪峰、聂绀弩、萧军、艾青、路翎、吕荧……,都是左翼革命文学行列里的著名人物,都毫无例外地命运多舛而始终葆有高贵人格和自由不羁的精神,牛汉和他们命运与共的际遇,使得他下笔格外凝重迟滞,他说:雪峰同志的一生,有如山脉一般的起伏,山脉一般的壮丽(《以心灵关怀心灵》),但他仅仅记录了雪峰和吕荧的最后一段友情。聚焦于山脉的一角,把更多的内容浓缩在文字之后,是这组散文的一致特色,而那些浮雕般呈现出来的情景、细节和意象,因为作者一直铭刻在心,酝酿已久,血肉相连,如他所激赏的艾青的《吹号者》吹出的带着纤细血丝的号音,写出来便具有特别的震撼力量。应该把这组散文和童年牧歌系列对读,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何牛汉直到晚年也绝不肯做所谓士大夫文人状,而是直向荒凉贫瘠的乡野寻找自己的根;也才能更好地体认,为何牛汉会那样诚挚地为僻居乡间的亲人们献上心曲,那样虔敬地为像大地一样默默无言也默默无闻的底层人物宝大娘、秃手伯造像。他曾这样评价艾青:他的所有的诗都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艺术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一颗不灭的诗星》)这评价同样可以移到牛汉本人身上。
牛汉对底层普通人的挚爱几乎与生俱来,经过左翼革命文学的滋养而更为发扬,并深深渗透到了他的修辞表现里,尤其是在童年牧歌系列,他近乎迷恋地从故乡母语里汲取营养,而那些带着浓郁乡野气息和蓬勃生机、无法被现成的词典所定义的词语:绵绵土、砍山鞋、灯笼红等,在他的散文情境中,都成为了诗眼般的意象。在诗歌写作领域,牛汉自觉追随艾青的传统,努力从鲜活的日常口语里提炼诗的韵律和节奏,他说:口语是最富于人性的亲切感的,是直接从心灵里流出的脉息。(牛汉《不可遗忘的声音》)他的散文也表现出了同样的追求,且因其广阔的包容性而显得更为汪洋恣肆元气淋漓。牛汉的散文数量不多,但多为精品,以质朴而庄严的质地,提升了中国当代散文的质感。
王中忱
2022年1月16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