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名作名译系列：山音_（日）川端康成著，磨铁文化出品_9787213105807

《山音》描写了信吾一家人的故事。老人信吾已过耳顺之年，一双儿女相继成家，本该是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女儿婚姻失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娘家，儿子出现外遇，信吾心疼儿媳菊子，竟生出微妙的眷恋，全家笼罩在不正常的氛围之中。一天夜里，信吾听见了山音，像是风声，又像波涛声。等声音停息后，他陷入了某种恐惧......
《山音》中，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不幸，川端从来没有想要批判谁，或者嘲笑谁，他只是把命运的这种无奈之感恰如其分地呈现出来。

《山音》解读
叶渭渠

自从《雪国》问世以来，川端康成的不少作品，在孤独、哀伤和虚无的基调之上，又增加了些许颓伤的色彩，然后有意识地从理智上加以制约。如果说《伊豆的舞女》和《雪国》是川端康成创作的一个转折，那么《千只鹤》和《山音》又是另一个转折，越发加重其颓伤的色调，甚至成为其晚期一些作品的主调。到了《睡美人》《一只手臂》，完全不受理智、理性乃至传统的道德观念约束，达到病态伤感的境地。
《千只鹤》和《山音》几乎是同时开始创作的，两部作品各章交替写就，分别在杂志上连载，然后成书。
如果说《千只鹤》用简笔法含蓄而朦胧地写了几个人物的怪异行为，那么《山音》则是着重写人物由于战争创伤而心理失衡，企图通过一种近于违背人伦的精神，来恢复心态的平衡。
川端康成在《山音》里将尾形信吾一家的几个人物放置在战后日本家庭主义制度崩溃、传统家庭观念淡薄的具体背景下。也就是说，作家企图通过这个家庭内部结构的变化，来捕捉战后的社会变迁和国民的心理失衡。作家塑造的人物中，无论是信吾的家庭成员还是与这个家庭有关的几个人物，他们的性格都由于战争的残酷和战后的艰苦环境而扭曲了。就信吾一家来说，这个家庭始终笼罩着一种暗沉的气氛。一家之长的信吾知道儿子、儿媳、女儿的不幸，但却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的不幸；他知道这种不幸不全是自己的责任，但却不知道不幸的根源，一味沉浸在悲哀之中。而且他面临衰老之境，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整天沉溺在虚空和颓伤之中，不断出现幻听、幻觉、幻梦，这实际上是他内心对儿媳的一种变态心理的反映，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异常的心态，却无法抑制和摆脱，甚至望着儿媳也觉得自己的内心闪现着青春的气息。尽管如此，信吾没有像《千只鹤》的菊治那样放肆地超越道德的界限，走上堕落之路，而只是限制在精神上的放荡，在行为上以更多的理智加以制约。他们之间只是存在一种公公与儿媳的亲切感情，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如果说有涉及违背道德行为的话，那就是信吾将梦中猥琐的对象看作儿媳的化身；在儿媳身上发现自己曾爱恋过的大姨子的美；信吾认为儿媳不幸时，儿媳说不是不幸，这应值得高兴，信吾觉得这是儿媳对自己表示了热情，以为是儿媳将自己当作修一了。仅此而已。这些事，菊子似乎是不知道的。就是说，信吾对菊子只是同情，有时有些许朦胧的爱意，接近而没有超越违背人伦的危险的界限。所以信吾没有在道德上进行自我反省，受到良心的谴责。相反，信吾不以为自己所做的猥琐的梦是罪恶的。作家之所以让信吾的猥琐成为梦中的行为，把冲动的欲望从现实中移到梦里，在现实中却严守道德的界线，原因也在这里。作家在小说中也明白地说，这是为了隐藏关系，也为了掩饰良心的谴责。所以信吾充满令人作呕的颓唐而违背道德的东西不是表现在行动上，而是隐藏在头脑里、在梦里。不管怎么说，信吾的罪恶意识是存在的。也许作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尽量保持菊子的纯洁美的世界。
信吾的儿子修一和女婿相原，还有像绢子这样的战争寡妇，他们都留下了战争创伤。日本战败，他们失去了皇军赖之以存在的精神支柱，产生了心理性的虚脱，精神陷于麻木的状态，他们的家庭观念和社会道德观被战争扭曲了，所以企图追求新的人性解放，转而走向颓废。作家就是让修一这个心灵负了伤的人物在忧郁、悲伤及至罪恶的深渊中苦苦挣扎，他同绢子产生婚外恋，而由于两人身心都受到战争的创伤，同病相怜，修一企图以自己的爱来医治战争寡妇的伤痛。绢子这个战争寡妇在战后无依无靠，无法生活，只好委身于修一。她怀孕后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一方面她想要个孩子老来有所依靠，另一方面信吾逼迫她效法菊子做人工流产，修一也不让她生下这个私生子，并对她拳打脚踢。她一个弱女子已经无法再忍受孤独和伤痛，决心生下这个私生子，因此她苦苦哀求：我别无所求，只请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在这里，川端康成进一步提出怀疑：战争寡妇的恋爱生活在本质上真的是罪过吗？对战争寡妇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不仅表现了对战争寡妇的同情，也间接地披露了罪过的所在。可以说，作家对战争造成的罪恶表示了哀伤。但也只是哀伤，而没有愤怒；只是呻吟，而没有反抗。准确地说，他是企图用虚无和绝望，用下意识的反应，乃至无意识的行动，来对现实做出反应。尽管如此，作品还是展示了战争所造成的一代人的精神麻木和颓废的图景，还是留下了战争的阴影的。如果离开战争和战后的具体环境，恐怕很难理解《山音》的意义吧。可以说，《山音》比起《千只鹤》来，作品的意义更加深刻。
人物心理的展现，《千只鹤》是寓寄于茶具，而《山音》则在梦幻中展开，特别是信吾的心理流程，完全是游荡在九个梦境中，且是多姿多彩的。譬如松岛之梦，梦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搂抱着一个少女，可是醒来，少女的容貌、少女的肢体已了无印象，连触觉也没有了；譬如能剧面具之梦，梦见能剧面具在老花眼中幻影出少女润滑的肌肤，差点要跟它亲吻，可是醒来，这无生命的面具空幻成菊子的化身；譬如卵之梦，梦见两个卵，一个是鸵鸟卵，一个是蛇卵，可是醒来却以为是菊子和绢子的胎儿，等等，都是通过梦幻增加非现实的幻想性，展示人的下意识活动和变态心理，来表露人物的悲观、虚无和颓废。所以说《山音》用梦的幻影突破时空的限制，让人物的思想情绪在过去和未来、现实与非现实的境界自由自在地驰骋。
《山音》除了设置梦之外，还添上死的色彩，譬如鸟山被妻子残酷虐待致死，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死，北本拔白发而死，划船协会副会长夫妻在家中情死，信吾的友人患肝癌而死，等等，并且通过这些死的形象来触动某一个情节发生或发展，与梦相照应地展开以菊子为中心的各种人物的微妙心理活动。如果说，支撑这部作品的基调是梦与死，恐怕也不会言过其实吧。
川端康成将这部小说命名为《山音》，大概与上述梦与死的特色分不开。山音只有在山音冬樱两节做了描述。山音一节描写自觉死期已近的信吾在明月满盈、无风的夜里，突然听到了一种地震般深沉的轰鸣声，觉得像是自己头脑里的响声，疑是耳鸣或是海音，却是恍如魔鬼鸣山而过。信吾知道菊子的亲戚弥留之际，也是听到山音，所以他预感到这山音是宣告自己死期将至。
在这里，山音是一种幻听，它和信吾的梦与死亡交叉共鸣，巧妙地与信吾的心相结合，展开妖冶的情节，从一个方面揭示了小说主题和人物的象征意义。
在冬樱一节中，山音则是夹杂着风雨的、火车通过长长的隧道后鸣笛而来的，既非梦也非幻，而是实实在在的山之音。它完全是一种真实感觉，寓意信吾家生起种种风波后的现实。
从总体来说，《千只鹤》和《山音》这两部作品的主要意图，似乎在于表现爱情与道德的冲突。作家一方面想要抹杀道德上的善恶对立，宣扬不管是道德还是非道德，人的自然感情都是真挚的、纯洁的，他不满于社会现实、传统道德和法纪规范在维护无感情方面的结合，并企图破坏这种传统的伦理道德，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又囿于社会现实、传统道德和法纪规范，认为自然的爱情并没有完全违背传统道德观念，而只是接近于违背传统道德观念的边缘，始终停留在精神放纵上，追求一种变态的幻想美，而且常常带着一种罪恶感和悔恨感。也就是说，作家既渴求一种自然的爱情，又为传统道德所苦，无法排解这种情感的矛盾，就不以传统道德来规范人物的行为，而是超越传统道德的框架，从道德的反叛中寻找自己的道德标准来支撑爱情，以颓唐的表现来维系爱欲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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