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因诗而苏醒
新版序
散落在四处的诗稿,像是散落在时光里的生命的碎片,等到把它们集成一册,在灯下初次翻读校样之时,才惊觉于这真切的全貌。
终于知道,原来
诗,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
这个自己,和生活里的角色不必一定完全相称,然而却绝对是灵魂全部的重量,是生命最逼真精确的画像。
这是我为我的第四本诗集《 边缘光影 》所写的序言全文,出版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五月,离上一本诗集《 时光九篇 》的出版,已经有十二年之久。
时光疾如飞矢,从我身边掠过,然而,有些什么在我的诗里却进行得极为缓慢。
这十二年之间,由于踏上了蒙古高原,从初见原乡的孺慕和悲喜,到接触了草原文化之后的敬畏与不舍;从大兴安岭到天山山麓、从鄂尔多斯荒漠到贝加尔湖,十年中的奔波与浮沉,陷入与没顶,可以说是一种在生活里的全神贯注,诗,因此而写得更慢了。
但是,要等到把这十二年之间散落在各处的诗稿都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诗即使写得很慢,却依然忠实地呈现出生命的面貌,今日的我与昨日的我,果然距离越来越远,因此而不得不承认
我们曾经有过怎么样的时刻,就会写出怎么样的诗来。
但是,但是,在这逐渐而缓慢的变动之间,有种特质却又始终如一。
在写了出来或者没能写出来的诗行里,有些什么若隐若现,不曾改变,从未稍离。
此刻来为新版的《 七里香 》和《 无怨的青春 》校对之时,这种感觉更是特别强烈。
《 七里香 》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初版于一九八一年七月。《 无怨的青春 》是第二本,初版于一九八三年二月,离现在都快有二十年了。中间偶尔会翻动一下,最多只是查一两首诗的写作日期,或者影印一些给别人当资料。这么多年来,除了为东华和上海文艺出选集的时候稍为认真地看一看之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逐字逐行逐页地重新检视,好像重新回到那已经过去了的时光,那些个曾经多么安静和芳香的夜晚,在灯下,从我笔端从我心中,一首又一首慢慢写出来的诗。
这些诗一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也由于它们,才能使我看到自己。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繁复的花瓣正一层一层地舒开,所有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正交织地在我心中存在。岁月如一条曲折的闪着光的河流静静地流过,今夜为二十年前的我心折不已,而二十年后再回顾,想必也会为此刻的我而心折。
《 七里香 》第192页
果然是这样。
在接近二十年之后的此刻,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这些诗,恍如面对生命里无法言传去又复返的召唤,是要用直觉去感知的一种存在,是很难形容的一种疼痛,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战栗;而在这一切之间,我终于又重新碰触到那几乎已经隐而不见、却又从来不曾离开片刻的初心。
初心恒在,依旧素朴谦卑。
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在极深极深的内里。
不管日常生活的表面是多么混乱粗糙,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最幽微的地方,其实永远深藏着一份细致的初心 那生命最初始之时就已经拥有的,对一切美好事物似曾相识的乡愁。
诗,就是由此而发生的。
少年时第一次试着写诗,是在读了古诗十九首之后,那种惊动,应该是对文字的启蒙。诗并不能成段落,都留在初中二年级的日记本里了,是一九五四年秋天的事。
而在我诗集中最早的一首诗《 泪·月华 》,写成于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高中三年级下学期刚开始不久。
从一九五九到一九九九,四十年间,虽然没有中断,写的却不能算多,能够收进这四本诗集里的诗,总数也不过只有两百五十二首而已。
时光疾如飞矢,从我身边掠过,然而,在我的诗里,一切却都进行得极为缓慢。
这是因为,在写诗的时候,我一无所求。
我想,这是我的幸运。因为我从来不必以写诗作为自己的专业,因此而可以离企图心很远很远,不受鞭策,不赶进度,更没有诱惑,从而能够独来独往,享有那在创作上极为珍贵难得的完全的自由。
我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因为,四十年来,在绘画上,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受那企图心的干扰,从来也没能真正挣脱过一次啊!
当然,距离企图心的远近,和创作的品质并不一定有关联。而且,无论是何等样的作品,完成之后,就只能留待时间和观赏者来做拣选,对作品本身保持永远的沉默,是一个创作者应该有的权利和美德。
不过,在这篇序言的最后,我还是要感谢许多位朋友,谢谢他们给我的鼓励和了解。
我要谢谢大地出版社的姚宜瑛女士,我的第一和第二本诗集都在大地出版,十几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姚女士给我的一切,是一定要深深道谢的。
谢谢晓风,愿意引导我。
谢谢七等生和萧萧,两位在十几二十年前就为我写成的评论长文,这次才能郑重放进书中,重读之时,更能领略到其中的深意。
谢谢简志忠先生和圆神的工作伙伴,让新版的两本诗集能有如此美好的面貌。
还要谢谢许多位在创作上给了我长远的关怀和影响的好朋友。
更要谢谢我挚爱的家人。
最后,我也要谢谢在中文和蒙文世界里的每一位读者。
我的文字并没有那么好,是你们自身的感动给它增添了力量和光泽;我的世界原本与众人无涉,是你们诚挚的共鸣,让我得以进入如此宽广辽阔的人间。
我从来不知道。仅只是几本薄薄的诗集,竟然能够得到如此温暖的回响。
这十几年来,在我个人的生命里,因着诗集的出版而得以与几百万的读者结缘,不能不说是一件奇遇。
有时候,在一些没有预知的角落,常会遇见前来向我致意的读者。在最初,我常常会闪躲.觉得不安。但是,慢慢地,经过多年以后,我终于领会了我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在心灵最幽微的地方,我们都拥有一颗素朴和谦卑的初心。
那么,就相对微笑吧,不必再说些什么。我们都能明白,不管生活的表象是多么混乱粗糙,也没有分什么性别和年龄,在提起笔和翻开书页的时刻里,除了诗,我们真的一无所求。
在心灵最幽微之处,生命因诗而苏醒。
二○○○年的初始,写于淡水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