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青年作家唐嘉璐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入《天鹅湖》《半月湾》等9部中短篇小说。蔚蓝的大海,一道闪光,小人鱼乘风破浪追逐彩虹的剪影;浩瀚的沙漠,一声号角,古老的王国在蜃景中重现昔日雄光;梦中的湖泊,一支轻舞,阳光照耀着少女与天鹅优美的步伐……这是一个奇幻与现实交织的世界,每个故事都像一面镜子,在光与暗的交界之处,映照人心百态。行色匆匆的人啊,请停下你的脚步,在这短暂而珍贵的时光里,看看镜子中的世界,会否出现一个,让你感到熟悉的面庞。
开阔地带的开阔写作
——唐嘉璐小说集《天鹅湖》代序
邱华栋
唐嘉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这次“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评审过程中,她的这本《天鹅湖》跳脱出来,带给了我很大的惊喜。等到投票结果最后出来,她入选了这套久负盛名的、给青年作家以很大推动力的丛书,我也感到很高兴。因为今年的竞争十分激烈,能够入选,十分不易。按照惯例,要评委们选择给入选作家写序言,我重点看的都是小说集,那我只好当仁不让,来给唐嘉璐写这篇序言了。
先说说对她的这本小说集的观感。我是当了很多年的文学编辑的人,对一个作家有才华没才华,一看稿子就多少能感觉出来。记得原先在杂志社,讨论新一期的稿子,讨论一些作家的近作,我们会用北京话说:“这一期有嘛没嘛?这个作家有嘛没嘛?”当班的编辑说:“哎哟,当然有嘛啦。”于是顿时就心宽一点了。这个“嘛”字的发音是二声,向上走。“嘛”,就是绝活,就是特色,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所以,一个作家“有嘛”还是“没嘛”,这一点很重要。这是第一判断,是我当编辑看稿子时的第一感觉。当初我拿到《天鹅湖》的打印件,也不熟悉作者,就一篇篇看下来,渐渐就欣喜起来。总的观感就是,29岁的唐嘉璐这个写作者“有嘛”,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她能够在写作这条十分艰难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在《天鹅湖》这部小说集里收录的九篇小说,题材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开阔的面貌,这使她的小说写作呈现了多种可能性,而且,她对不同题材的把握和呈现都很娴熟,显示了很强的叙述掌控能力,这使她具有了未来走向更为开阔的地带、写出更加宽广的小说的可能性。
从题材上来说,这本小说集既有边疆民族题材的作品,也有古代历史题材的作品,还有当下现实生活的观照和挖掘,更有带有幻想性的写作。因此,她呈现出多个面向,这一点对于一个青年作家来说十分重要。我也能想见,唐嘉璐就是在这样的多种题材、多个叙述方式的摸索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写作方向,努力呈现着写作的可能性,同时,这种多种题材的尝试,也让她对写作保有了浓厚兴趣和巨大的热情,最终,使《天鹅湖》这本小说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万花筒,我们随便读哪一篇,都能带来不同的审美感受,获得不一样的阅读经验。
比如,她的《天鹅湖》的开头一段,对很多读者来说,就会具有异域文化的陌生化效果:
格罗夫高举着榔头,一下又一下击向地面。夕阳在他粗犷的脸上镀了一层血光,拉长的影子如寒风呼啸过的幽暗森林,张牙舞爪。
艾沙站在两扇高耸的红色铁门中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着,就像两羽易碎的蜻蜓翅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榔头与地面之间已经血肉模糊的一团毛球,身体随着沉闷黏稠的响声一点点滑落。直到一只滚烫的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存放柴火的
小库房。
这样具有强烈画面感,带有声音、颜色、时间、空间和人物共同作用的小说开头,非常有力度,准确而生动,会使我们情不自禁看下去。一篇小说的开头,往往就是邀约,就是提示,就是一扇窗户,这样的开头,一下子就能抓住我们好奇的心,让我们读下去。至于这篇小说写了什么,格罗夫拿着榔头砸的是什么,读者还是自己读下去获得答案吧。我在这里再引一下她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
艾沙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巴拉顿湖寂静的湖面,夜空就像漆黑的眼睛与她对望。一只黑鸟从星空滑过,一身斑斓的星光,啼鸣悠长。
这样的结尾,是不是声音、动作、画面和心理活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带给了我们新鲜而异样的感受呢?
我们再来看她的《半月湾》的开头:
伊本·阿卜杜勒·纳赛尔,花白的胡子盘成了一只羊角辫,身穿米白色波浪花纹的大褂,坐在一张中世纪风格的沙发上晒太阳。以他的年纪来说,能多晒一天太阳就是奇迹,再多看一眼季节的变换,噢天啊,这简直就是真主安拉的赏赐!
因为九十二岁,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年纪。
《半月湾》是一篇异域题材的小说,这样的开头,让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的叙述风格,小说带有现实故事情节之下的寓言性,对人生的广阔理解和智慧性的表达,是这篇小说的着力点,不由得使我想到,在唐嘉璐所生活的新疆北疆,那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地带,南来北往、东来西行的历史文化与现实经验交融在一起,都会成为她的写作资源。
这部小说集中占有最大篇幅的,是唐嘉璐的一些现实题材的作品,比如像《向阳之花》,写的是一个人的成长。叙述者是一位男警察,与唐嘉璐的职业相同,但性别相反,所以,这篇小说在表现男警察的心理活动和性格特征上,能看到唐嘉璐把握人物塑造和心理深度的能力。其他的几个短篇小说,《红玫瑰》《教书先生》《审判》也都从不同的侧面,书写了当下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呈现出人性的光谱。
唐嘉璐的这本小说集,还收录了几篇带有幻想性和拟人化书写动物的作品,这也让我感到惊奇。比如,《人鱼之歌》就是写了一只人鱼的故事,这只人鱼是一条不太合群的幼年人鱼,小说的叙述者就是这条人鱼。《给狼一个吻》,书写了狼族的故事,对狼族的人格化塑造,可能是作者对类型化的流行性文学样态的改造。这也能看出,作为一个九〇后作家,她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全球化流行文化的影响中。《捕鱼记》以杰克讲故事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类似极北地区的捕鱼生活景象,带给我们原初的神话原型故事的魅力。
所以,从作品题材的广阔度,想象力的飞腾和弥散,叙述的把握能力,语言的精确和力度,心理感受的深度表达等几方面来看,唐嘉璐都是一位站在开阔地带的作家。正因为她的站位在开阔之处,她也必将走向更为开阔的写作空间,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让我们瞩目于她的前行。
2022年10月18日星期二
总序 袁 鹰/1
序 开阔地带的开阔写作 邱华栋/5
天鹅湖 1
半月湾 21
向阳之花 44
红玫瑰 62
人鱼之歌 76
教书先生 100
审判 118
给狼一个吻 135
捕鱼记 173
1
格罗夫高举着榔头,一下又一下击向地面。夕阳在他粗犷的脸上镀了一层血光,拉长的影子如寒风呼啸过的幽暗森林,张牙舞爪。
艾沙站在两扇高耸的红色铁门中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着,就像两羽易碎的蜻蜓翅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榔头与地面之间已经血肉模糊的一团毛球,身体随着沉闷黏稠的响声一点点滑落。直到一只滚烫的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存放柴火的小库房。
黑暗一瞬间淹没血光,艾沙的瞳孔一下放大,后知后觉地恢复已经中断了十几秒的呼吸。空气里是雨季的霉味和老妇身上发酸的气息。
“真要命,那不是你该看的!”
老妇挽起袖管,将一只装满花菜的竹筐塞进她怀里,丰满矮胖的身躯一侧,在狭窄的库房里让出一条路,指着通往房顶的木梯,“去吧!去把这些都晒上,冬天就指望这些花菜干来调剂油漉漉的肠胃了!”
艾沙瘦小的身体几乎掩埋在竹筐之下,她没有说话,麻木地走上楼梯,眼里满是过度惊吓后的茫然,还有空洞的黑色。
格罗夫,那个嗜血的猎人,杀了一只猫。
那只大黄猫前天还蹭着艾沙的小腿,喵喵叫着讨吃的,玻璃珠一样的圆眼睛灵活闪动,纤长的胡须碰到艾沙的脚脖子,痒痒的。艾沙偷偷倒了一小碟牛奶给它,看着它粉色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卷走了所有牛奶,一滴不剩。
这一幕被格罗夫看到了。他是艾沙的继父,体型强壮得像个巨人。他站在院子的老榆树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艾沙。不,不是面无表情,艾沙回头撞到他的时候,看见他堆着横纹的宽大脑门上,挤出了比平时更深的沟壑。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表情便是一个猎人的杀念。
格罗夫在大黄猫第二次出现的时候,用手中正在砸煤块的榔头砸扁了它的脑袋,然后愤怒地,一下接一下,把它砸成了
肉酱。
艾沙感觉脚下的楼梯在摇晃,怀里的竹筐越来越重,手腕像断了一般无力地垂落,竹筐砸在楼梯上,花菜滚了一地,老妇尖叫着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那只大手再次揪住艾沙,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又强迫着按下去,“捡起来!捡完了就给我站在太阳底下,晒晒你那长霉的脑袋!”
老妇手上粗制的戒指卡住了艾沙的头发,大手离开的瞬间,艾沙头皮一阵刺痛,哇哇大叫起来。
嘈杂的声音终于引来了艾沙的母亲,阿黛尔焦急地提着裙摆跑过来,脸色和艾沙一样惨白,却因为剧烈运动泛起一层红晕,那淡淡的红色把她变得更加憨厚,眼里闪烁着恳求的光,“请放开我女儿,妈妈,她还太小,不懂事……”
老妇原本被艾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不轻,现在又看见她这个只有张漂亮脸蛋、什么活都不会干的儿媳妇,蓦然蹿起一股怒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两个窝囊废,到底为什么搬进我们家?”
阿黛尔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她那张略显丰腴的圆脸上几乎不见皱纹,碧色的眼睛和浅金色的头发,无一不是法国美女的特征,此刻低眉顺目的样子,更像是一只受到欺凌的小羊羔,瑟瑟发抖。
格罗夫掀开库房的门帘,高大的身躯就像死神遮住了阳光,他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母女俩,又将目光转向老妇。“你们在说什么?”嗓音冰冷又厚重,听得人心头一沉。
老妇呸了一声,兀自弯腰拾起地上的花菜,一边小声嘀咕着:“十四岁了还不懂事,根本就是个弱智!这么明显的事实她老娘还不承认,也对,这世上有什么能比生了一个弱智女儿更加丢人的事?”
格罗夫侧过身,目光冷漠,“你们先出去。”
阿黛尔谁也不敢看,牵着艾沙跑了出去。艾沙回过头,看见格罗夫的手已经洗干净了,粗大的骨节上布满裂纹。那只榔头不见了,大黄猫死去的地方堆着沙子,没有半点腥臭。
格罗夫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沉,在外面难以听清,老妇却高声道:“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外面到处都是腰细屁股大的匈牙利女人,你为什么偏要带回来一只法国小绵羊?到底是你脑袋进水了,还是那女人用了什么巫术,吃了你的脑子?”
阿黛尔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拉着艾沙拼命往家跑,直到跑进砖瓦堆砌的小平房。关上厚实的木门,阿黛尔就像得到解脱一般,捧住艾沙的脸,亲了一口。
艾沙还在想那只大黄猫,眼里的惊恐和悲伤渐渐变成绝望。她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女儿说话了,阿黛尔本该高兴,可她只能蹲下身,抚摸着艾沙的脸。她的裙摆铺在地上,一向热爱浪漫的法国女人此刻穿着粗线缝制的灰色布裙,就像衰败的花圃里最后一枝走向凋零
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