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妆
我站起身,看见了窗外的月亮。
今天是农历十五,你去寺庙的日子。此前多年,每月十五你都去烧香,雷打不动。但是显然,今天你不可能去了。月亮像你的玉手镯,如果将它的心掏空的话。此刻,玉手镯戴在你身上,散发出月亮一样冰润的光。
我等待的敲门声没有响起。电话也没有响。此前,我打了三个电话。我已很久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的回答不约而同:知道了。
我也给居委会主任打过电话,他在外出差,明天才能赶回来。 他是个好人,有着菩萨心肠。感谢菩萨,你常说,如果没有他, 我们就分不到这套廉价租房。除了菩萨,你已很久不感念一个人的好了。提到人,你总说罪过。你每次提及这也许并不存在的善意,我都觉得像是有一缕光冲破乌云,照进黑暗的屋子。阴影里坐着过去的你。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啊?”你第一次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五岁。
问完后你又说:“唉,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那时的我当然不会明白你曾经躺在散发着怪味的床上,怎样艰难地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们冲进家里时,你正准备化妆。换句话说,你以素面迎接了那场劫难。他们人多,有枪,他们可 以肆无忌惮。男人不在家,或许也是被外面的浪潮卷走了。
“跟我回指挥部,交代问题。”那个像领导样的人,其实是自行车厂的车间主任。你们彼此认识。你不怕死,但怕死后没人照顾孩子。
你反复向我提及这一段经历。时间长了,我便明白那些过往像骨头,卡在你的喉咙,吞不下,吐不出。
那时我们住在一起。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人们 都在上班,忙着评先进和三八红旗手。只有我和你闲着,心如两块相互映照的镜子。我每天见你坐在镜子前化妆,像是在给自己施魔术。我对比过你化妆前后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天我没化妆。”你说,“不化妆的奶奶,是另一个人,你懂吗?”
我不懂。那是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你浓妆艳抹,牵着我的手, 走过人群,风中有脂粉的味道。我们像两粒石子投入湖心,人们的目光在荡漾。别人是严冬的枯枝败叶,而你是春天的生机勃勃、夏天的枝繁叶茂。那时你年逾五十。
在幼儿园门口,人们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苍蝇和蜜蜂,如针如刺。最先受不了的,是我父亲。他说:“妈,爸已经过世快十年,你也快退休了,你化妆给谁看?”
“化给我自己看。”你毫不客气地回击了他。
我父亲无可奈何。我家那栋祖上留下的老宅子,让我们表面上生活得还算体面。房子大的好处是,每个人可以独立成为一个个小世界。那永远光洁如新,散发着香味的屋子里,你在化妆桌前,为我开辟了一块地方,用来做作业。有时候,我也充当你的镜子,回答你“好看吗”“漂亮不”之类的问题。我是你的另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