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寅彭
余治清人詩學,很早即留意於點將録一體。數年前黄碩君來問學,即提議其考訂《乾嘉詩壇點將録》。此《録》爲此體的首創之作,又與後出的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爲歷來衆多之作中的雙璧。《光宣》前已有王培軍教授的《箋證》,《乾嘉》的梳理則尚付闕如。此題甚不易,黄君當時曾費躊躇,然一旦接題,即學思於斯,颠沛於斯,三年按時交出《乾嘉詩壇點將録校證》初稿,并以此文獲得上海大學博士學位。今又承鳳凰出版社姜小青先生慨允,經過大幅修訂,正式出版。黄君徵序於余,義自不容辭也。
點將録是傳統詩學體例中晚出的一種。關於此體的來龍去脉,余舊文《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與清末民國舊體詩壇》曾有詳述。其始由明末王紹徽據小説《水滸傳》之英雄排行榜,創爲《東林點將録》,用以構陷忠良。崇禎間秦徵蘭作百首《天啓宫詞》,述及魏忠賢持以惑主而未果,其事甚趣。此體來歷既不正,亦非論詩,本不足言。但以結體構想機巧,又未酿成現實的後果,故自問世以來,文人間也津津樂道之。至清初,仍傳抄不絶,連王漁洋池北書庫中也藏有一本。閻若璩《潜邱札記》曾考證其作者問題,而爲《四庫全書總目》引以爲論據。此是嘉慶間能够將此體去邪返正,正式用於品評詩人,産生《乾嘉詩壇點將録》這一部奇作的背景因緣詳見拙文《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與清末民國舊體詩壇》。此文作於二〇〇一年,載章培恒、梅新林主編《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研究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六八二頁。。
而此録的作者,余文亦詳列了王汝玉《梵麓山房筆記》的舒位説,藍居中的舒位、陳文述與二三名下士的合作説,以及葉德輝的無名氏説等三種説法,無意間動摇了舒位的著作權。此是由於當時未及考索藍居中的數人合作説,預留了餘地,而私心還是傾向於王汝玉之肯定的説法同上,第六五〇六八六頁。。故《新訂清人詩學書目》及後來的《清詩話三編》提要等,仍署舒位作。劉永翔兄當年撰作者考來詢,亦曾告以梵麓山房之説。
又點將録一體獨有的價值,不同於此前詩評、詩格、論詩詩、詩話等體例,乃在於排比、綰合一代詩人之關係,呈現一時詩壇精英之總體面貌,從《乾嘉詩壇點將録》、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及錢仲聯《近百年詩壇點將録》等名家之作來看,又都以作者厠身的時期爲主,故可定義爲當代詩史同上。當代詩的史綱《乾嘉詩文名家叢刊總序》,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四年至二〇二〇年版各集卷首,第四頁。,較主客圖一般局於派的宗旨有所擴大。當然,此體的游戲成份也無庸諱言,須受限於《水滸》人物種種預設條件,這既見精彩,也時或牽率,亟須作出分辨,方才能真正合於詩史準確客觀的學術要求。至於坊間層出不窮的各種點將游戲之作,衹是偏用《水滸傳》小説誇張戲謔一方面的功能,無預於論詩或詩史,自不必言。
余舊文又曾據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統計,乾、嘉兩朝詩人爲一千七百餘家,此是選家遴選甄别後的數量。又據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著録,乾嘉詩文家五千五百八十餘人,則是一個更爲基礎的數字同上,第三頁。。這兩個數字,也是認識《點將録》之當代詩史價值所必不可少的。概而言之,《點將録》近一百五十位之録,乃爲上述基數之百分之二、篩選數之百分之十,以舒位等之眼光,大抵不失爲此一時期之名家集萃也。
以上皆是一二十年前的舊識。今黄碩《校證》出,於舒、陳及二三名下士的合作説有較具體之考述;而據其學友趙婧發現之舒位信札,斷此《録》爲鐵雲所作,已確鑿無疑;蕭掄、陳文述等之參與意見,後輩友人後續或有增訂等情形,與趙婧又有异同,雖均未可謂定論,都是此《録》當年寫作實况極難得的探究還原。而將來若無新材料之發現,此或又竟是定論,亦未可知也。
點將録一體,其價值既在一代詩史,故選將排位,關識力。此《録》點袁枚爲及時雨宋江,錢載爲智多星吴用,即稱精審。蓋兩家均不同於此前王漁洋神韵詩風與明詩的藕斷絲連,另倡性靈質實之新風,清詩自此方才可稱爲真樹立。袁枚此義人多能識之,錢載則要待陳衍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蘀石侍郎陳衍《近代詩鈔》祁寯藻石遺室詩話,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第八七九頁。一語來加以確認。而此種新詩風,又必要由兩人叠加、合觀,方才當得起一代之分量。故此《録》以隨園、蘀石領起一代詩史,實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定位,清詩自此形成質實的主流詩風,而後持續走向以同光體爲結穴的晚清高峰。
至於羽翼兩家的《録》内其他一百數十位詩人,舒位的排位較之《水滸》原榜,在頭領職位的設立及天罡地煞的歸屬方面,作出了不少變通的處理,層級似更細膩,也表現出他試圖多方排比一代詩人的用心。如馬軍,原榜主要分五虎將八虎騎兼先鋒使小彪將兼遠探出哨頭領三職,前二職雖亦微寓高下,但同爲天罡,較後一職的地煞,主次一目了然。現在舒《録》改分爲總頭領三員正頭領十四員驃騎舊頭領十員,大抵亦以前二職爲天罡,後一職爲地煞,但正頭領中闌入了地煞病尉遲與井木犴;而驃騎舊頭領中赫然出現步軍頭領赤髮鬼,此是誤入,抑或是有意稍减天罡地煞、馬軍步軍之等差,未可知也。步軍原榜衹分頭領一十員(天罡)與將校一十七員(地煞)兩檔,舒《録》分成先鋒正頭領衝鋒挑戰正頭領衝鋒挑戰副頭領協理頭領等多檔,病關索與拼命三郎都黜與地煞爲伍,衝鋒挑戰頭領還分出了正、副,分屬王曇與郭麐。水軍也是這様,將原榜六員的天罡四地煞二之比,改爲總頭領一員與副頭領五員。其令人矚目的改動,乃是重列了芒碭山等六座曾經的舊山頭,加上宋家莊,竟將十數位頭領恢復到梁山泊大聚義前的身份了。又增設專容女將的後寨頭領一職。這些變動,應是舒位出於精細判定各家詩風等第的需要所爲。
不過舒《録》在所點各位下,除了贊語一項外,并無其他一語説明,這就使人大費其解。加之乾嘉詩壇久遭冷遇,此類排位、贊語,除三大家等有名者尚可會其意,多數名家、中小家,則非從頭讀其本集,必不能得其確解。此次黄碩遍檢舒位及陳文述等的詩文集出處,以舒注舒,又廣徵乾嘉及後世相關文獻,自沈歸愚等當世評家始,迄於錢鍾書先生之《中文筆記》,亦不遺今人年表、考證、論文之類新成果,取捨案斷,彙列於各家之下,大有助於解索《録》的排位之秘,也有助於解索贊語的玄妙之意。如黄君指出,孫韶詩風與孫原湘近,故一列小尉遲,一列病尉遲,擬之以兄弟緣分;又與陳聲和皆學袁枚,故點陳氏爲母大蟲,俾兩家結成夫婦之好。三家詩風及其連帶關係,即妙藉小説人物而和盤托出。又如指出小遮攔點許乃濟,意在與没遮攔之許宗彦相配,也由檢出二許過從甚密的材料,而得以確證。又如屠倬以相貌貼合,被點爲金眼彪,出其摯友查揆《小檀欒室讀書圖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火色在面,電氣貫睛一語,亦一舉落實。也有指出原擬未盡愜者,如錢澧爲御史彈劾權貴不避和珅,固宜點爲行刑劊子頭領,然玉麒麟畢沅亦遭其劾,即與《水滸傳》原情節蔡福力保盧俊義之性命不合,此則比附未周矣。諸如此類,或諧或不諧,均勇於案斷,所下之功夫不淺。故其《校證》也以每家下彙輯的前人評語及摘句圖等,爲可觀。又以箋注釋贊語,按語釋排位,言多中的,并一一重作了小傳,體例甚善,誠爲舒《録》之功臣也。
黄君《校證》又極重金絲玉壺齋本,也甚有見地。此本之來歷更難究原委,其上頗有斟酌塗抹之迹,也可供玩索。原本今未得見,黄君此番據楊揚整理本鈎沉評説,又與通行的葉德輝校訂本互勘,經他鑒别,非爲整理者斷言的過録舒位原作早期鈔本。此本一將屬何人,有與通行本相出入者,又補齊了舒《録》原本不及作的十餘將職贊語。贊語實是作者的慧心所在,舒位原作用力似前重後輕,未能一貫。如自都頭領始,直至相士頭領,以及相隔數職後的管理文報頭領與管理軍政頭領,各職位不論一員多員,皆一人一贊;此外探信接賓四酒店頭領四員水軍副頭領五員馬軍驃騎舊頭領十員等三職位,各有一條合贊。而此後剩餘的馬軍護衛步軍護衛水軍護衛以下凡十七職位,贊語則付闕如,自非所宜。金絲本作者一一爲之補全,雖非復一人一贊,亦屬難能可貴。今經黄碩考證,補作多出自舒、陳詩作,可見用心甚正,其功效竟可喻之爲《紅樓夢》之後四十回續本也。黄君又指出其點將改動之處,也有較原作確當者。如兩頭蛇解珍、雙尾蝎解寶所點徐夔、周準、李果、張錦芳四人,徐、周、李皆與沈德潜近,惟張錦芳與沈遠;金絲本改點與歸愚同結詩社的張永夫,則使二解重爲手足矣。然金絲本又以徐夔卒於雍正間,改點徐堅,欲糾其時限之失,則此徐復與歸愚不諧矣。左支右絀,其例尚多。雖然,金絲本能在小傳外作出如許内容方面的增改,不容不特予表出之。
舒位此《録》,錢仲聯先生當年曾以爲勝過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將録》,自然是言過其實了。他是從辭藻的角度較量之,以爲汪《録》大致尚切合,惟其文詞了無生趣,持較鐵雲山人《乾嘉點將録》瞠乎後矣《夢苕庵詩話》八〇則,《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册,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二九〇頁。。舒位點將不全遵《水滸傳》原作的派定,即稍顯靈便;除排位外,初也衹有文學性質的贊語一項,措詞飄忽,欲説還休,褒貶互借,意在言外,全《録》遂以詞美意慧勝,然於詩史之實,則未可謂盡責。即所選詩人,亦多有挂漏,如商盤、王又曾等,都未及入録,穀原且捨父取子(王復),未爲允當。此或首創之作,本意不在史,也未可厚非。後來汪《録》即嚴守《水滸傳》排位等第,又增以詩評、論詩詩、雜記等項内容,體例較舒《録》大爲充實改善。汪《録》多年前又經王培軍作箋證,已成爲研究光宣乃至民國舊體詩壇的必讀之作。今黄碩君又不避煩難,作成《乾嘉詩壇點將録校證》,篳路藍縷,頗具規模氣象,成爲研讀乾嘉詩人的又一淵藪。惟其成績究竟如何,則有待於日後清詩研究界的檢驗了。
庚子暮春寫於上海大學清民詩文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