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部关于爱情的长篇小说, 以作家陆陀与维娜的相知相爱为线索, 描述了一名叫维娜的女子曲折的一生与官场人物的纠葛。凄美的爱情、暴虐的权力、无边的欲望、荒诞的命运……交织出一幅二十多年来中国社会里权力与爱情的世俗场景。权力与金钱扭曲的人性背后, 唯有真情能洞穿时空。
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他们见面,总是谈这本小说,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 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
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 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待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
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 《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 上有篇文章,题目叫 《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乱说。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杀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
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作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甩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飕飕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俩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 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
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
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
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
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会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蒙蒙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笑笑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战。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黯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他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他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搭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你不怕?”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地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胸口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