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即兴讲课的方式呈现, 共二十讲。作者乔晓光以三十年田野民族、艺术考察的亲历亲闻亲见为基础, 讲述民间艺术, 勾陈史事, 刻画人情, 阐述分析, 知识密集。揭示了民艺民俗隐藏的文化脉络, 内储的文化内涵, 与族群文化心理、气候地理的深刻关联。理解村庄, 也是在理解我们民族自身的历史与现实, 在理解民族活态的生存艺术史。讲稿纠正了人们一直以来对乡村的一些误读, 书写了乡村里的中国, 民艺里的中国。
自序 理解村庄
村庄似乎是一个熟悉的地方,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真正了解中国的村庄。我们更多的是从图书和电影、电视与互联网中了解村庄,村庄是现代传媒中一个有故事的剧场。曾经的脱贫攻坚工作已经结束,新的乡村建设时期开始。今天,中国许多古老的村庄在不断地衰落消失,我们还没走近它,村庄已经离开。
实际上,几千年漫长的农耕文明史,一直延续不断、生生不息的是一个被遮蔽和沉默的村庄时代。村庄曾经是一个寄托着我们每个人乡愁的地方,我们的祖辈都是从村庄里走出来的。村庄是古老农耕文明顽强存活着的文化因子,每一个民族的村庄就是一本民族的活态志书。村庄里的故事是最真实的中国故事,村庄的历史即是一部淳朴艰辛的农民生存编年史。如今年轻一代的农民为生存离开了村庄,改革开放以来的“民工潮”构成了一部离开土地的农民生存史诗。
如今,村庄衰退的时代在悄然开始,村庄老了、空了,村庄不再那么让人依赖,村庄里的许多故事不再流传,留在村庄里的人更多的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些村庄正在终结。时间在发展,村庄也在发展,今天,我们看到一个乡土中国的村庄在渐行渐远,一个现代中国的村庄时代正在到来,村庄在开始自己新的建设篇章。
对民间美术的信念与热爱使我们和村庄有了不解之缘,我们庆幸此生走进如此众多不同民族的村庄,见识到生活里淳朴、动人的民间艺术,它们在村庄里已经沉寂了很久。也许,没有信念,生活里许多东西可能永远不会相遇。
此书的 19 篇手记,是我多年来乡村田野实践和生活经历的记录。我在讲一个田野的村庄、活态文化的村庄,一个记忆着文明故事的村庄。多年的民间艺术田野实践,使我有了观察体验乡村生活的机会,我发现了生活常识背后活的文化,发现了生活中的艺术。艺术在乡村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艺术即是生活本身。乡村里农民身体学的内涵包含了农业劳作、手工造物、信仰实践,也包含着文化生产。
乡村里的艺术是为生存的艺术,艺术与自然的一方水土,艺术与村社族群之人,艺术与人们信仰和敬崇的神灵、祖先,艺术与村社的日常生活,艺术与切身的工具、材料等都有着生存的对偶关系。在这些关系中,文化功能的实用性和生命功利的目的性是明确的,村民们在其中注入了个体的夙愿和真诚。村社民间艺术的传承充满了生命的对偶与情感的即兴,文化的即兴又活跃施展在历史的形制与岁月积淀的程式中。乡村生活的日常包含了历史,也包含了当下,反映了一方水土的伦理信仰,也呈现了许多约定俗成的文化思维惯性。艺术为村庄的生存注入了鲜活有趣的生机,村民们不知道艺术的存在,但艺术的方式使村社仪式活动和日常生活有了不一样的时间呈现与体验。
生活是一首流传的歌,也是一条不息的文化之河。生活中有幸福也有苦难,村庄的命运包含着不确定的对偶性,也包含着未来。读村庄里的生活之书,也是在认知我们民族活态的文明,理解村庄也是在理解我们自身。
后记 村庄的意义
每个村庄就是一部书,一部开卷有益的书。
村庄里的活态文化记忆着曾经的历史,呈现着当下的现实。这些无字的“村庄之书”由一代代人来写就,每部书已经存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了。村庄里有人,就有烟火,就有故事。
近代以来,中国百余年的社会发展史中,知识分子对村庄的关注构成了一个持续不断的文化现象。20 世纪 30 年代,费孝通对江苏吴江开弦弓村展开调查,写出了影响深远的《江村经济》,他对开弦弓村的关注一直延续到了 21 世纪。20 世纪 20 年代,晏阳初落户到河北定县,开始实践以推行平民教育启发民智的乡村建设实验。20 世纪 30 年代初,梁漱溟在山东邹平的乡村办起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以此推动乡村社会建设的实验。20 世纪 50 年代,作家柳青落户陕西长安县皇甫村 14 年,完成了他的长篇小说《创业史》。
每一位从事乡村实践的知识分子或社会活动家,他们都有自己专注实践的村庄。村庄是思想实验的土壤,也是观察和研究乡村社会的现实之窗。乡村在不断地被发现和解读着。2002 年,作家冯骥才作为发起人,在山西榆次后沟村启动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项目,后续开展了一系列围绕多民族乡村的文化遗产抢救实践,乡村的文化遗产价值被呈现了出来。后沟村因此成为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的实验村。2010 年,作家梁鸿出版了《中国在梁庄》,这是一部呈现当下乡村真实生存状况的书。梁鸿回到家乡梁庄,面对熟悉或不熟悉的乡亲,纪实性地呈现了他们的生活。社会的变迁使乡村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梁鸿写出了乡村现实的苦与痛,写出了家乡人具体的喜怒哀乐和时代变迁中的生存状态。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流,让上一代知识分子看到了乡村里的蒙昧,看到了乡村许多需要改造和建设的问题。乡村成为一个历史与现实交织的“中国问题”。当年蔡元培在提倡美育的同时,批判国民对宗教和迷信的过度崇信,提出了以美育替代宗教,提出了“五育并举”的社会教育观,强调完善的人格建设和现代思想的发展。在知识分子和村庄的社会实践中,还有一条对民间文化特别是民间艺术的发现之路。五四时期北京大学歌谣运动的影响,在社会上形成了搜集、整理和研究民歌的热潮,同时也促进了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研究的兴起。钟敬文受到北大歌谣运动的影响,开始了他漫长的民俗学及民间文学事业的发展,20 世纪 30 年代末,钟敬文在浙江杭州筹办了“民间图画展览会”,开始以民俗物品的视角关注民间艺术。
20 世纪 40 年代的陕北,延安鲁艺的青年艺术家们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号召,到“大鲁艺”去,深入乡村采风学习民间艺术。古元在延安碾庄下乡工作期间,创作了表现解放区乡村生活的木刻,这是接受民间年画和剪纸影响的结果,古元的木刻成为延安木刻的经典作品之一。延安鲁艺的青年诗人李季在陕北三边乡村任小学教师,陕北民歌信天游给了他感动和灵感,他创作了“信天游体”的《王贵与李香香》,成为现代新诗的典范。不同时期对待乡村的态度,反映了知识分子的社会情怀,也反映了国家对本土文化的价值选择。21 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了非遗项目,中国的非遗事业普及开展得很快,走向低谷的民间文化又开始受到关注。我们开始从人类文化遗产的角度去审视乡村里的民间艺术,开始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可持续问题,以及非遗的活化和与现代生活融合的时代新课题。
以往学界认为汉字及其书写传统是中华文明持久性的核心因素,但我们认为以各民族劳动人民为传承主体的多民族活态文化传统,同样也是中华文明持久性的核心因素。以村庄为最小文化单元构成的多民族村社文化传统,是一种活态文明的延续。村庄里还有多少文明的记忆,我们并不十分清楚。贵州作家余未人是研究民族文化的专家。21 世纪初以来,她先后在苗寨的非遗采风调查中,参与发现了两部苗族史诗,一部是苗族西部方言区流传的《亚鲁王》,40 年前她就去过这个地方采风,但并不知道这里流传《亚鲁王》。《亚鲁王》是一部讲述苗族英雄亚鲁王率领族人英勇顽强生存奋争的史诗,是在丧俗仪式中唱诵的。苗族人认为,如果不唱《亚鲁王》,亡灵就无法回到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另外一部新发现的史诗是《簪汪传》,也是偶然中的发现,是赶上了四印苗 12 年一次的祭鼓节并发现的。这两部史诗都是讲述苗族英雄的传说,内容包括部族战争、迁徙、神话、苗族的生存历史及习俗生活等。两部新发现的史诗很快就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余未人发现,传承《簪汪传》的四印苗是贵阳市附近的一个苗族支系,人数非常少,人们忽视这些人数过少的支系,但在文化传承上越是小众的族群越能够“特立独行”地走得更远。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化,一方文化又支撑和满足一方人群的精神依托。不同民族的村庄有自己农业种植的传统,同时也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村庄里的信仰就是生存情感的精神食粮。我身边认识的上一辈老师,他们坚持开展乡村民间美术和民间文化研究,倾大半生之精力在一个民艺类型上做出了了不起的学问,推动乡村里更多民艺传统呈现在世人面前。王树村老师对民间木版年画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几十年如一日,在传统年画张贴习俗衰落的今天,他保留了一个珍贵的杨柳青年画世界。曹振峰老师对黄河流域面花的田野研究,发掘了面花背后麦作文化区域的许多人生礼俗的仪式内涵,面花艺术的生存价值被揭示出来。李寸松、李友友父女俩对民间玩具的研究,同样是多年如一日地搜集、整理和研究,许多早已不再制作的玩具被保留了下来,这些儿童日常生活中的玩具,记录着一个时代曾经的童趣。魏力群老师是画家,他自幼喜爱家乡的皮影,几十年坚持收藏、整理与田野研究,编著了许多与皮影相关的专著与图册,传播中国皮影艺术,同时为作为非遗的皮影传承保护工作做出了贡献。这些关注乡村艺术的老师都是有信念的人,能在乡村持续地坚持田野发现和深度的文化研究,只有对民间文化的尊重与信念才能产生如此的行为能量。
我的导师靳之林老师给我上第一次课时告诉我,和农村、农民没有感情,研究民间美术很难做深入。靳老师的三部著作《抓髻娃娃》《生命之树》《绵绵瓜瓞》,不仅从乡村民艺传统中发现了生活中沉淀的文化本原性,还发现了乡村传统与地缘文明的关联,他在村庄日常生活中的剪纸纹样里,看到了人类相通的生命符号。靳老师能在生活中做出如此开拓性的研究,还和他对乡村社会积极参与的文化实践热情,以及对乡村妇女的文化尊重与虚心学习分不开。《靳之林的延安》这部书记录了靳老师在延安 13 年的生活与经历,从生活内部去发现与收获,才能真正触及文化的本原。1988 年我考取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的研究生,提前一个月入学,加入了系主任杨先让老师组织的“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队”,我们接连 9 个月奔赴黄河沿途的青海、宁夏、甘肃、山西、河南、山东等地考察民间艺术。不断地在乡村奔走,我们接触到许多淳朴生动的人与事,考察了许多民间艺术类型。对黄河流域乡村的民间艺术考察,使我看到了艺术与生活融为一体的独特性,同时,对黄河流域沿途古文化的考察,也让我开始意识到时间在乡村独有的历史意味。乡村关注祖先,关注起源,关注时间朝向过往的远端,乡村很少关注未来。
这本书写的是乡村里的艺术,不仅是一种田野调查的手记,同时,也是在学院文化遗产学系非遗与民间美术专业教学的结果,书中讲到的一些田野调查,就是我带学生完成项目过程中的经历与感受。我和我的学生团队有幸走进了许多乡村,见识到民间艺术的真实存在,今天,我和学生们依然在田野的路上。文章中讲的一些个案,也是在教学中列举的田野研究专题。通常人们看待民间美术总是会类型化或样式化,或者认为其是随心即兴的产物。多民族民间美术是多样和独特的,不同地缘文明背景中的民间美术传统,蕴含着本地域的文明古典性与历史感,生活中的传统连接着远端的历史。在课堂上反复讲述田野个案,也是一个不断思考与审视的过程,有些生活中的内在的逻辑线索与文化关联性,正是在反复的课堂讲述中清晰起来的。课堂上年轻人对乡村田野的反应与讨论,也是田野问题研究的一个视角。我的写作强调,田野的讲述不仅是民俗的事件与事物,重要的是让生活开口说话,要呈现生活中人的生存状态。
时代变迁使村庄一些传统的东西在衰退和消失,改革开放至今,有三分之一的自然村消失了,村庄当中许多传统习俗文化没有记录下来。发现乡村、理解乡村、研究乡村,这仍然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亟待加强的时代课题。我们只有真正理解乡村,才能认识到乡村里活态文明所包含的价值,才能真正地建立起我们比较整体和客观的艺术史观。村庄里的艺术不是为了艺术,它是为生存的。围绕着信仰和习俗生活的需求,艺术在村庄成为一种生存的方式。生存并不是一个田园式的美好,生存包含着所经历的一切。家族香火的绵延意识,作为乡村普遍的生存价值观,其多子多福的观念中,遮蔽着对待女性和乡村女童的不平等,昔日乡村里,她们的社会地位卑微,生活中缺少应有的文化尊重。所以说,面对一个乡土中国,我们研究乡村艺术不仅仅是从文化观念、艺术思维的角度进行,同时也应从社会学的角度,批判性地审视那些不平等的价值观和伦理观。
感谢乡村里的民艺传承人,他们的热情帮助使我们对村社文化传统有了具体深入的了解。感谢我的学生志愿者团队,是大家共同的信念与努力,才完成如此长周期、大规模的基础田野工作。感谢罗娉、刘阳在书稿最初录讲时给予的支持,感谢我的博士李旺在后续书稿录讲中给予的帮助,感谢邹丰阳博士在图片整理方面给予的帮助,感谢王纪在田野素材方面给予的帮助,感谢张志杰、郑亚洪在民俗图片方面给予的帮助。感谢妻子刘云对田野工作多年的理解与支持。感谢漓江出版社何伟编辑、设计师陈凌对本书的热情与出色的工作。这本书的内容是在讲课的基础上完成的,授课的目的即是面向社会,以朴素的方式讲述村庄里的艺术,希望更多的年轻人来关注民艺、关注村庄的未来。
2022年6月6日芒种时节写于京北琅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