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让我们成为人
我们都知道人生会怎样终结。我们会死,我们所爱的人也会死。宇宙热寂,宇宙终会停止变化,恒星终将消亡,除了无穷无尽、死寂冰冷的虚空,什么也不会留下。喧嚣而浮华的人类生命,将永远失去意义。
但是,我们并不是以一种认为一切毫无意义的态度在生活。人类或许是唯一明白其存在从本质而言毫无意义,但仍然继续生活,仿佛对此浑然不知的物种。我们匆匆忙忙、乐在其中地度过每分每秒,任由虚无笼罩。如果我们直面虚无,然后用一种绝对理性的绝望态度去面对它,我们可能会被诊断为患有精神疾病,被认为不太正常。
对付这种恐惧的良药,是故事。大脑会在我们的生活中注入给人希望的目标,并鼓励我们为之奋斗,以此来分散我们对这个可怕事实的注意力。我们渴望达成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途中所经历的起起落落,便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故事让我们以为我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从而把目光从恐惧中移开。少了故事,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类的世界。故事充斥着我们的报纸、法庭、体育场馆、政府议事厅、学校操场、电脑游戏、歌曲歌词、个人思想和公共谈话,也萦绕在我们的白日梦和睡梦之中。故事无处不在,我们即故事。
我们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故事。最近的研究表明,当人类还生活在石器时代的部落中时,语言的进化主要是为了交换 社会信息。换句话说,我们会八卦闲聊,在道德上对别人指指点点,惩恶扬善,都是为了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协作,并保证部落的井然有序。关于正义或邪恶之举的故事,以及这些故事所引发的喜悦和愤怒,都对人类的生存至关重要。我们天性就热爱故事。
一些研究人员认为,在这样的部落里,祖父母一辈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老人们会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涉及先辈豪杰的事迹、激动人心的冒险以及灵魂和魔法等等,帮助孩子们探索自己的身体、灵魂和道德世界。纷繁复杂的人类文化,就是从这些故事中诞生的。当人类开始耕种田地、饲养牲畜,部落安定下来,逐渐融合成国家之时,祖父母们在篝火旁讲述的这些故事就演变成了影响力巨大的神话与信仰,使得更多的人能够聚集在一起。时至今日,现代国家仍主要通过那些关于集体自我的故事定义自身:成功与失败,英雄与敌人,独特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通通都体现在了我们所讲述和喜爱的故事之中。
我们是通过故事模式来体验日常生活的。大脑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在里面植入了盟友和恶人,使得复杂枯燥的现实世界变成了简单而充满希望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就是与众不同、百里挑一的 我。大脑让 我 去追寻一系列的目标,而这些目标,也就成了我们人生的故事情节。创造故事是大脑的天性。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教授写道,大脑是一台 故事处理器,而不是一台 逻辑处理器。人脑创作故事就像嘴巴呼吸一样自然。不是只有天才才能够创作故事,事实上,我们此时此刻就在创作故事。要想更善于讲故事,只需向内窥探,审视大脑本身,探寻它的具体方法就行。
这本书的缘起很不一般,因为它基于一堂关于讲故事的课程,而这堂课又得益于我对许多本书所进行的研究。我对讲故事的科学的兴趣大约始于十年前,那时,我正在创作自己的第二本书《异教徒》(The Heretics),这本书讲的是关于信仰的心理。我想要探究一下,为什么很多聪明的人最终都会狂热地信仰些什么。我找到的答案是,当我们处于心理健康的状态时,我们的大脑让我们觉得自己是自身生活中正在开展的故事的主角。大脑所遇到的任何 事实,都会服务于这个故事。如果这些 事实 迎合了我们的 主人公感,那么无论我们自认为有多聪明,我们都会倾向于相信这些事实,否则,我们的大脑便会找到某种巧妙的方法拒绝接受这些事实。在《异教徒》这本书中,我第一次介绍了将大脑视为故事讲述者这个想法。这本书不仅改变了我看待自己的方式,也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另外,这本书也改变了我看待自己写作的方式。在为《异教徒》这本书做研究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创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多年来,我一直在创作小说上举步维艰,终于,我不再做无谓的坚持,转而挑选了几本经典的 写作方法 指南。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叙事领域,故事理论家的一些观点,与我采访的心理学家和神经学家告诉我的关于大脑和精神的观点惊人地相似。故事讲述者和科学家从完全不同的领域出发,却殊途同归地有了相同的发现。
在对接下来的作品继续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不断发现这种相似性。我开始思考是否有可能将这两个领域建立连接,从而提高自己讲故事的能力。最终,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我开设了一门面向写作者的以科学为基础的课程,这门课也获得了始料未及的成功。因为时常要面对济济一堂、聪明绝顶的作家、记者和电影编剧,我鞭策自己不断深入研究。很快,我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足以写满一本小书的内容。
我希望接下来的内容,能够燃起那些对人的境况(human condition)这一主题抱有好奇心的读者的兴趣,即便这些读者对讲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实际兴趣。但是,这本书也是写给讲故事的人的。每个讲故事的人都面临着捕捉和保持别人大脑注意力的挑战。我坚信,只要对大脑的运作机制稍作了解,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领域做得更好。
这种方法与传统拆解故事的方法截然不同。按照传统拆解故事的方法,学者们通常需要比较世界各地优秀的故事或传统神话,并从中找出共同点。通过这种方法能够产生预先设定的情节,这些情节像菜谱一样,会将事件按顺序排列。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无疑是约瑟夫·坎贝尔(JosephCampbell)的 单一神话,其完整结构由 17 个部分组成,从一位英雄最初的 冒险召唤 阶段开始,记录其冒险的历程。
这样的情节架构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吸引了数百万人,也引发了一场故事行业的革命,在电影和长篇电视连续剧中尤为突出。受坎贝尔启发而创作的《星球大战》等案例虽然精彩纷呈,但绝大多数故事却犹如巧克力棒,虽然让人食指大动、乐此不疲,但从本质上来说却是由编剧团队打造出来的冷冰冰、商业化的产品。
在我看来,执迷于结构是传统方法的问题所在。出现这种结果的原因很容易理解。通常情况下,人们都在寻找那所谓 唯一正确的故事,也就是可以作为所有故事准绳的终极完美的情节架构。那么,如果不把故事拆解成不同的章节,又该如何叙述故事呢?
我觉得,许多现代故事之所以难以摆脱冰冷感,正是因为这种对于结构的强调。人们应该将这种对情节的关注转移到人物身上。我们天然感兴趣的不是事件,而是人物。让我们欢呼、哭泣和害怕地把头捂在沙发垫里的,是那些有缺点但又令人着迷的具体的人。当然,发生在表面的情节事件也很重要,结构也应当凸显出来,发挥作用和遵循规律。但是,这一切都应该是为人物服务的。
虽然有普适性的结构原则,也有一些便于理解的基本故事模型,但是,在这些泛泛的大纲之外设置一些强制规则,往往是不对的。在对讲故事的科学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能够吸引并保持大脑注意力的事物有很多。人们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会调动许多神经过程,这些过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进化而成,并时刻准备着发挥作用,就像交响乐团中的乐器一样,这些神经过程包括道德义愤、意外变化、身份扮演、特异性、好奇心等。解了这些神经过程,我们就能更加容易地创作出扣人心弦、意义深远、情感丰富和别出心裁的故事。
我希望,这种方法最终会被证明是自由而富有创造力的。了解讲故事的科学能够帮助我们了解那些被一味灌输的 规则 背后的 原因,从而使得我们更具创造力。而了解了这些规则之所以成为规则的原因,我们还能够成功打破这些规则。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对坎贝尔这些故事理论家所做的研究成果视而不见。恰恰相反,许多畅销的写作指导书中所包含的关于叙事和人性的精彩见解,远早于科学的发现。在本书中,我也会引用一些此类书籍作者的观点。我并不是主张我们应该无视这些宝贵的情节设置,相反,它们对于补充本书的观点有很大的帮助。实际上,这只是个孰轻孰重的问题。我认为,要写出迷人而独特的情节,我们更应该创作出迷人的人物,而不是照搬要点列表。要创造出丰富、真实且给人惊喜的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明白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生活方式,而这就需要科学的帮助了。
我试图写出一本连我自己都想拥有的关于讲故事的书,尤其是当我在创作小说的时候。在本书中,我尽力在实用性和创造性之间取得一个平衡,使这本书既具有实用价值,又不会因列出一系列 必做 清单而扼杀了写作者的创造力。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是一名小说家,同时也教授创意写作,他认为,大多数所谓的审美绝对理念在碰到压力时就不再绝对了,我深以为然。如果你正在做与讲故事相关的工作,那么我建议你不要将接下来的内容看作一定要遵守的条条框框,而是将其视为可用可不用的工具,至于如何使用也可以按你的想法进行发挥。另外,我还简单介绍了一种多年来在我的课堂上屡试不爽的练习方法:神圣缺陷切入法。这是一种以角色为重的方法,通过模仿大脑勾勒人生的诸多方式来打造故事,由此赋予故事真实和新鲜感,且自带潜在的戏剧冲突。
这本书分为四章,分别探讨了讲故事的不同层面。首先,我们会研究故事讲述者和大脑是如何勾勒其所处的精彩纷呈的世界的;其次,我们将认识那个在自我世界中担任主角的不完美的自己;再次,我们将深入主角的潜意识,揭示出其藏于表面之下的挣扎和意愿,正是这些挣扎和意愿,让主角的人生如此玄幻奇特又充满艰险,也让我们讲述的人生故事如此寓意深远、引人入胜、出乎意料又震撼人心;最后,我们会探讨故事的意义和目的,用全新的眼光审视故事的情节和结局。
几代杰出的故事理论家以及科学界杰出的研究者,他们在讲故事这门科学中已得出了种种研究成果,而接下来的内容,则是我为阐释其中一些成果所做的尝试。对于这些人,我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