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这本集子名为《大海书》,是因为这些诗与大海有关。我出生于雷州半岛西部、北部湾东岸的一个名叫那澳的村子。我的声啼哭,就与北部湾的涛声混合在一起。
北部湾是我的故乡,也是我诗歌的原点。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人和事随着岁月的老去,反倒愈来愈清晰,成为一首首含盐量很高的诗。
我们村子前面是省内的盐场,采用海水摊晒的古法制盐,是个地地道道靠天吃饭的行当。解放前,这片盐场是地主家的,我爷爷在盐场里做过长工。解放后,盐田实现了国有化。20世纪60年代,我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这个国营盐场工作,一直干到退休,守望大海一辈子。农闲时,母亲也到盐场做散工,我和哥哥还顶替过母亲到结晶池里动卤。这样算来,我是盐三代。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盐场游荡,看古老的风车悠然转动着巨大的木扇叶,慢慢地把卤水沿着木槽送上结晶池;看盐工来来往往地动卤、收盐,用独轮车把盐推到堆场上,堆成高高尖尖的雪山。等盐工们收工后,我便爬到盐堆上,抓起一把盐,塞到嘴里,掰着指头数数,看看自己能坚持多久。傍晚时分,我经常跑到运盐码头,看工人们光着膀子,用古铜色的脊背把装在麻袋里的盐一袋袋顶到船上,直到运盐船拔锚起航,消失在日头落水的方向。
盐场的西南面就是北部湾,它辽阔,深邃,明净。我经常在堵海大堤上看潮起潮落,想弄清楚那么多的海水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但始终没有答案。那时候,我的愿望是当一名船长,驾驶着帆船,谜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多年后,又奇迹般回来,向伙伴们讲述属于自己的海上历险记。
在我无忧无虑的童年 , 北部湾是我的乐园。退潮后,我经常到海里捉鱼虾,挖沙虫,刨螺,打蚝,钓螃蟹,或者采摘红树林里的黄果子。每年八九月间,海湾里的红树挂满黄果子,我们采摘回来喂猪,人也可以吃,煮熟了用清水滤去苦涩味,撒上一些炒芝麻,味道极佳,如果再奢侈一点,用猪油炒过,那就更妙了。分田到户前,粮食短缺,乡亲们靠红树的果子度过饥荒。
雷歌是一种可以唱出来的诗,乡亲们在赶海的路上唱,在海里唱,挑着沉甸甸的收获回来时,更是少不了雷歌助兴,因而海湾里不时有雷歌飘荡。赶早潮时,我和伙伴们常唱的一支歌是:日头上起红飘飘,担卡担篮去捉鲎。捉到个鲎又没尾,捉到条鱼又没头。歌中有意境,有韵味,也有淡淡的忧伤和无奈。我一直认为,这样的雷歌就是原生态的好诗歌。
读完小学,我告别了北部湾。也许是命中有海,任我怎么漂泊,都无法挣脱南中国海那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在每一个地方,我的居住地都离海不远,有海风吹,有涛声伴,始终有蔚蓝的期待与向往。
这几年,我一有空,就自驾往海边跑。从北部湾到舟山群岛,从南海到东海,在几千公里长的海岸线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进渔村,走渔港,上海岛,到岬角海岸探幽,寻访海上丝绸之路遗迹,或乘船出海,走向大海的深蓝,穿梭在潮涨与潮落、历史与现实之间,了解不同的海、不同的岸、不同的人群和民俗文化,领略中国沿海一日千里的变化,感受海洋文明的勃发生机。
大海以波涛向我问好,我还大海以诗。这本《大海书》中的每一首诗都是我与大海直接的对话,是我向大海说出的真实感受。写下这些诗歌,我的故乡已不仅仅局限于北部湾那片海了,那些我去过的,以及还未来得及去的大海,它们都是我的故乡。
写到这里,几声船叫从窗外传来。狮子洋上,有人抵达港口,也有人在星夜远航。
一生有海,一路有诗,真好!
梁雷鸣
2023年2月6日于狮子洋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