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愧对半生: 为学术生涯四十五年,赵毅衡答《符拓邦》网站记者问
记 者:恕我开场就唐突,您今年八十,怎么学术生涯才 四十五年?
赵毅衡:惭愧,真正做事只有半生。不过不全是我的错,前半生无可惭愧。我少年时是个病秧子,九岁就吐血进医院,肺结核是20世纪上半期城市青少年的大杀手。小学中学在上海,读读停停,父亲没精神管我们兄妹,母亲成为右派,到乡下养猪。我经常随母亲到猪场,天天在猪粪味中过日子。
记 者:生活不容易,起步艰辛。赵毅衡:1960年终于高中毕业,因肺结核不让参加高考达三年之久。不过考也没用:出身有问题。那时在中小学代课,学生欺负我,管不住他们,大闹课堂,甚至女子中学都如此,校长只好不留我。从那时起,我就有创伤:见学生要下拜,请求高抬贵手给口饭吃。不过时间全花在乱读书上,无人管我读什么书。那时我的俄文已经自修到可以翻译小说,记得翻过一本柯罗连科。1963年,三年困难时期已过去,二月份检查说肺结核突然消失,连忙做准备参加五月高考。本准备考建筑,来不及了。正好在自学英语,兴致勃勃,就不自量力考英语系,进了第一志愿南京大学英语系。从那时起就建立了逢考必胜的信心。
记 者:听说,您在课堂上说过考试万岁,学生说您头脑有问题。
赵毅衡:道理很简单:不考试,谁最吃亏?不过那时读大学也不容易。1966年之前,要又红又专,领导一看见学生在读书,弦就绷紧,怕犯引导白专路线大错,变着法子把学生送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读书三年,大半时间在农村劳动,到1966年夏天,索性全部停学。哄闹了两年,1968年又全送到淮河边的军垦农场。到1970年我又被派到一个县办煤矿,又干了八年。忽然1978年,考试了,我35岁,允许报考研究生的最后年纪,我知道是最后一搏。到北京复试后,同学都进了不同研究室,独独把我撂一边。我着急到卞之琳老师家中探问,他慢悠悠地说:不用急。后来才知道,若不是初试复试都考第一,社科院坚持说清楚,又会被煤矿领导的领导硬拉下来。其中有关情节,可以写一本惊险小说,不过现在谁也不对那个荒唐岁月感兴趣,倒也省事。
记 者:劳动达十年,原因到底是什么呢?能不能说?毕竟那时中国缺少外语人才。
赵毅衡:我知道你好奇,我自己更难受,多次去打听,一无所获。一直到前几年我到川大人事处打工龄证明,发现我的档案里只有几张纸,薄得不正常。毕竟煤矿领导不会十年留住一个没辫子的人。唯一的可能是:里面曾经装满东西。文化大革命后,组织部门无从查起,按当时政策清理掉了。究竟是些什么?谁写的?对我至今是个谜。
记 者:前奏曲的确太长。不过如果没有如此漫长的不让读书的岁月,此后半生也不会如此珍惜时光。
赵毅衡:不过十年体力劳动,倒是把身体练好了。这点我要感谢,人要知恩。耄耋两字,不好读,也不易得。到了社科院,所有的读书人都明白岁月浪费得够多了,都很用功。读英语文学,当然最高是读莎士比亚。一年半中我发表了四篇文章,记得其中之一是马列课的作业,我交的题目是荒谬的莎士比亚,说的是莎剧因种种内部不协调才张力饱满。此文很得老师赞赏,发在研究生院学生刊物《学习与探索》创刊号上。发表不稀罕,高兴的是此文只是一篇政治课作业。卞之琳老师读了后,说我应当做理论,重拾三十年代中国文化人的形式理论传统,从新批评做起。卞先生目光如炬,我一生事业由此而起,无时敢忘师训。
记 者:我看您兴趣很多嘛:写小说,写散文,翻译诗集,研究文学影响……
赵毅衡:这是我意志薄弱时做的事,毕竟我的准备期太长,书读得太杂。不过我明白,要做出一点成绩,就不能旁骛。说到底,我只有半生可用。在社科院读研究生做完了新批评;然后在伯克利比较文学系读博,叙述学成了我的主攻理论。不过读博士主要的功课,是准备三年之内,过一个叫资格考(Qualifying Exams)的难关,所谓宽进严出,就在这档口,让你几年学费白交。记得我1983年入学,不得不与拉丁语的变格变位苦苦纠缠两年多,而且每门考试必须拿满分,不然一个系只有一份的校董事会奖学金就给了别人。我读了三年才敢去通过资格考,据说已经是创该系最快纪录。一句话,博士论文不是大事,资格考才是大难。比较文学系的学生考的是:五门语言(可以分别考,但必须有一门古典语)、三国文学,以及总体文学理论。备考几年,考过了就荣称ABD(All But Dissertation,只待写论文的博士),可以去就业,去任教。论文可以慢慢写,只要导师觉得行就可以授位了,至于毕业论文答辩,是博士生个人要求的额外仪式。回忆这些琐事,无非是说:考试是福,哪怕四十岁背拉丁。
记 者:这几年是您的叙述学科班训练?
赵毅衡:是的,当时查特曼(Seymour Chatman)在修辞系任教,可以选课。叙述学这门功课,非常清晰,我说构造就像几何学,从几个公理推出整个问题域。为准备资格考,不得不分清理论部分与应用部分(这是两门考试),于是就有了两堆卡片,分别整理成两本书The Uneasy Narrator和《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九十年代初才在国内出版。
记 者:题目有点奇怪,有意的?
赵毅衡:人生能有趣一点的机会不多,千万不要放过。不过这一条,是我悟出的叙述学第一公理:叙述者可以叙述一切,却叙述不了他的叙述。他作为叙述者身份,必须有另一个叙述层次赋予。这话似乎有点诡辩,实际上容易理解。我举过很多作品例子,不如来个比方:一位大天才出生,他能记住生命中的一切,但是他不可能记得被哪个护士倒提着,在屁股上抽一下,让他哭出来。这是天才的第一鸣,可载入史册,但只有在第一拍击之后,他自己的记忆才开始。
记 者:您又开玩笑了。
赵毅衡:玩笑不开白不开。此天才写自传可以写到一切,但这拍击必须由别人说,这就是叙述理论的逻辑起点,是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在人文形式理论中的体现。当说者被说的时候这标题,让人大出版社责编在社里的大会上挨了社长公开批评:标题不通之甚!我没有机会向这位社长讲一下哥德尔定律,或许讲了他能懂。在伯克利的最后一年,我读到了刚出版的西比奥克编的《符号学百科词典》,一口气读完全书一巨册,明白了符号学才是一切意义形式理论的基础。查特曼也在新出的书中指出只有符号学才能说清小说与电影的转换。1988年我回国,写成了又一本笔记书《文学符号学》。
记 者:所以这是国内第一批符号学著作?
赵毅衡:那本只是卖弄读到的皮毛知识。我一直拒绝重印,也算有点遮羞的自知之明吧。那时国内出了一大批符号学论著:林岗《符号·心理·文学》,何新《艺术现象的符号-文化学阐释》,俞建章、叶舒宪《符号:语言与艺术》,肖峰《从哲学看符号》,杨春时《艺术符号与解释》,李先焜、陈宗明《符号学通俗讲座》。那时符号学的阵势,比今天还热闹。1988年李幼蒸、张智庭,还有我,开了京津地区符号学讨论会,中国符号学界的第一次集会。
记 者:好像这些作者一大半,后来都离开了符号学?
赵毅衡:祝贺这些朋友,在各领域成绩很大。若是吊在一棵树上,景象就太让人忧郁了,当然坚持的会有所得。此后我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执教近二十年,对外籍教师的要求偏重材料,我不习惯。我的精力集中在文化研究。《礼教下延之后》中的文章大多作于此阶段,以形式分析理解文化进程,我称为形式-文化论。当时我负责比较文学硕士(英国特有的一年制Taught MA),一年之内要把各种理论讲一遍,符号学与叙述学只能占几节课。这就闲置了我的老本行形式意义理论。因此我九十年代起就找回国机会,先后谈了多所大学,都是最后一刻出现阻隔,每次离奇得很。那么最后为何选择四川大学?这是曹顺庆院长主动选择了我,他2002年就特地派人事干部到社科院取过了我的档案,并让我开始招博士生,2005年我正式到四川大学。
记 者:也就是说,四川大学不是您的选择。
赵毅衡:中国是我的选择,四川大学是曹顺庆院长代我做的选择,那时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但也符合我的心愿。不过来了后依然困难重重:我的护照上是Zhao Yiheng,到处要证明我就是我,只能做外籍教师。一两年后我费大功夫,把国籍等换回中国,才算稳定下来。2008年之后国家出台鼓励海归政策,一切才变得顺当。那年我拿到第一个国家项目研究符号学,我已经讲了多年、驾轻就熟,两年就写出了《符号学:原理与推演》,我把符号定义为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把符号学定义为意义形式理论,如此一来,符号学就重置在意义论的基座上,或许是给了符号学一个明白的路径。
记 者:然后您转过头来做老行当叙述学。
赵毅衡:是的,依旧是两年后写成出版。毕竟我思考这些问题已经三十年,我一直在想如何把叙述学领域推进一步,寻找覆盖所有含情节的文本的理论,迥异于我在伯克利所学的小说中心理论。我多年的雄心是把叙述学与艺术学,都做成符号意义理论的分支,只有这样才能收拾全域,就是《广义叙述学》。我一直认为叙述学与艺术学是符号学意义理论的分支。但是2016年起我才有机会,完成多年来从符号学整理艺术问题的夙愿。这是我一生的最后课题,即是2021年写完的《艺术符号学》、2023年才写完的《符号美学与艺术产业》,做法依然是从意义理论给艺术一个新的定义。
记 者:您这一生思考的问题够多的。
赵毅衡:其实只有半辈子,从形式,到意义;从形式意义,到意义形式。这话有点卖弄,实际上是形式意义论的必然:形式论者早就发现内容可以展延成形式(例如普罗普);转进一步,形式的关联也能自行生成意义(例如媒介即信息)。路本来就不短,的确几十年走得气喘吁吁。我一直想给自己打个句号,今天觉得可以打了。不是说意义理论完成了,还远着。年轻人,我看到几代年轻人,做得比我更好,成绩肯定比我更大。今天这个学术回忆,我再说下去,就会有点倚老卖老。
记 者:您还应当带领年轻人。
赵毅衡:说反了。若年轻人邀我欣赏他们的成绩,是我的福气。
2023年2月25日
目 录
|论中国文学|
从金庸小说找民族共识 / 003
未来小说:为何在晚清繁荣? / 019
跟着贾宝玉论自然化与露迹 / 030
从张岱观《燕子笺》说批评产生意义 / 039
智性的雨:读卞之琳 / 044
重新发现一位诗论家:邵洵美的诗歌批评 / 061
何必为一把小葱单独走一次人生? / 067
李安宅与 / 079
中国最早的符号学著作《意义学》 / 079
仪式的黄昏:读白先勇的怀旧小说 / 088
小聪明主义 / 100
死亡诗学:访顾城 / 104
静静的海流:海外中国诗人 / 121
艺术虚而非伪:串读《管锥编》说艺术真实诸论卷 / 134
|外国文学评论|
父辈的朋友:新批评派 / 153
说布斯:读《修辞的复兴》 / 158
这个游戏的名字是人性:读懂艾布拉姆斯 / 164
读奈保尔《河湾》:谁能为他辩护? / 170
肯明斯:大胆出诗人 / 178
问那些被诅咒的问题:读克里斯蒂娃《诗性语言的革命》 / 183
大学才子今何在?
读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 188
日军集中营的历史与小说:读《太阳帝国》 / 192
难得一双中国式眼睛 / 197
|书评集|
面对后浪的前石:序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中文本 / 207
艺术的原罪?读凯里论贝内特 / 213
看过日落后的眼睛:读沈奇诗 / 218
那不是:读邱振中的诗 / 222
论黄平:新理性批评的精神世界 / 227
面具与秩序:读张淑萍剪纸研究 / 234
正当中国人需要主体性的时候:
评颜小芳《中国当代电影中的农民主体性》 / 238
翻译要谈,不翻译更要谈:评熊辉潜翻译概念 / 242
爬行的身体才能飞翔:
序李自芬《小说身体:中国现代性体验的特殊视角》 / 246
我猜英国病人的心:
序刘丹《后殖民视野下的翁达杰小说研究》 / 250
观者为王:评云燕《认知叙述学》 / 256
从那边,谈那边:读崔莹《访书记》 / 260
又一个轮回在开始:评王小英《网络文学的符号学研究》 / 263
非家之岛
华人作家寻找身份之道:肖淳端《立史安身:英国华人文
学历史叙事研究》 / 267
|自序与后记|
爱上形式:《必要的孤独》自序 / 277
窥者所见:《窥者之辩》自序 / 282
《西出洋关》自序 / 287
《当说者被说的时候》自序 / 291
《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新版前言 / 295
后记 | 愧对半生:为学术生涯四十五年,赵毅衡答《符拓邦》网站记者问 / 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