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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少年 读者对象:小说爱好者
我的中学时代是从一次运动会开始的。这倒不是说,我一入学就开运动会,而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从头一年秋到第二年春这一个学期外加一个寒假的时间里,竟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空白,就好像我的头部受到了什么重击,当了半年植物人。为什么会如此?我搞不明白,只能留待慢慢消化。好在严冬过去,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这个“植物人”也跟着苏醒了……
伊沙,原名吴文健,诗人,小说家,翻译家。1966年生于四川成都,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于西安一所大学任教。获国内外数十项诗歌奖及其他文学类奖项。曾应邀出席国内外众多诗歌节、文学节和其他交流活动。2011年开始主持编选“新世纪诗典”。已出版著、译、编作品一百余部,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狂欢》《中国往事》《黄金在天上》《曹操》《李白》,文学知识普及作品《观音在远远的山上:伊沙的文学课》《冰献给鹰:伊沙的现代诗写作课》,重要诗集《车过黄河》《鸽子》《蓝灯》《无题》《唐》《白雪乌鸦》等。
第一章 一 我的中学时代是从一次运动会开始的。 这倒不是说,我一入学就开运动会,而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从头一年秋到第二年春这一个学期外加一个寒假的时间里,竟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空白,就好像我的头部受到了什么重击,当了半年植物人。 为什么会如此?我搞不明白,只能留待慢慢消化。 好在严冬过去,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这个“植物人”也跟着苏醒了。 醒来就碰上运动会。 一开学就是运动会。先是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讲:“这学期的头一件大事是开运动会……”然后是班主任在班里动员:“每位同学都要主动积极地报项目,每个项目都要报满,我们一班要力争年级团体总分第一名……” 我这个“植物人”本来是比较木的、颓的,但却架不住自个儿是班里的体育委员(班主任任命的),不得不跟着动起来。关于我为何担任的是体育委员,班主任梁老师——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还对我做过一番解释:“武文阁同学,你学习好、体育好,形象也好,我本来是想让你当班长的,可档案里记载着你在小学受过的处分,我也考虑过让你当学习委员,不过另外一位女同学当似乎更合适,你还是先干体育委员吧……”梁老师说得没错:按照小升初的成绩,我在班里排第一(于是学号便排在第一);又得过全市小学生运动会60米和100米冠军,因打架而受到警告处分的事儿也是真的——难道,这要在档案里跟我一辈子吗? 运动会在即,本体育委员不得不投入工作了:我先给自己报满,根据规则,每人限报三项,我报了自己最擅长的60米和100米跑,以跳远作为兼项,还有4×100米接力和集体迎面接力跑。然后便是接受体育活动积极分子的主动报名:我们班的体育人才并不少。最后,根据各项空缺的名额,再去动员其他同学。总之,在运动会开幕前,圆满完成了梁老师所布置的“每个项目都要报满”的任务。还有一点让梁老师感到满意:既然报了名,就想取得好名次,这是人之常情,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到学校大操场去做一些自我训练。这和班里的几个体育尖子不谋而合,进而带动了更多同学……反正我是住校生,在学校里有的是时间。 说起来有点奇怪,大陆性气候春季雨水并不多,但这一年长安的春天却是春雨潇潇绵绵不绝,满眼都是湿漉漉绿油油的,我们学校的春季田径运动会从3月推到4月,又从4月推到5月方才召开。 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二 运动会终于举行了。 往常寂静的校园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停课三天,全校师生齐聚大操场——大操场是由一块标准的足球场和400米环形跑道组成,土场,上面长了一些杂草,跑道也是土质的,四周没有看台。学生们提着班里上课用的条凳鱼贯而入,按照白石灰线画定的班级位置就座,黑压压的,好不壮观,挺有气氛…… 操场上,蓝天白云,彩旗飘飘,喧哗声声,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还有开幕式,各班报了项目的同学列队入场,绕场一周,然后分列站在操场上。我作为本班体育委员,理所当然做了旗手——说是“旗手”,举的不是旗,而是一块印有“初一(1)班”字样的牌子,没啥自豪感,除了本班观众中有人喊了一声“武文阁”,没人认识我…… 各班运动员面对主席台站着,主席台上坐着校领导:校长、书记、副校长、副书记、教导主任、团委书记。 书记主持,第一项是:校长讲话。 姓林的老校长站了起来,他不坐在桌子后面讲,而是站起来,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绕到桌子前面的立式麦克风前——每次全校开大会似乎都是如此,师生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林校长很善于将例行的“讲话”变成一场“训话”,开个运动会,他又会“训”点什么呢?好奇心让我抬起头来,眯着眼望着台上,只见初夏上午灿烂的阳光将老头满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银丝照得雪亮,这是一个仪表不凡气质儒雅很有风度的小老头,是八十年代的中国还十分罕见的老头。他环视四周,沉默片刻,紧锁眉头,表情凝重,然后用拐杖在台上狠狠敲击了三下(这是他要开口说话的信号),那重重的三下震动了立式麦克,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 “同学们,你们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他朝台下发问。 我身前身后发出了一片瓮声瓮气的回答,没听太清:“……被打瘸的……”看来大家都知道了,尤其是高中部的老生们。 “如果不是瘸了一条腿,”林校长说,“我肯定会报名参加教工老年组100米跑。我年轻时候,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那会儿就是校运会百米冠军!百米成绩12秒!” 我身前身后想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也赶紧鼓掌。 “同学们!”林校长说,“我想说什么呢?珍惜自己健康的身体吧!珍惜眼前大好的青春时光吧!艰苦的学习,未来的事业,都需要一副强健的好身体,希望大家借这次春季田径运动会的东风,课余时间在全校范围内掀起体育锻炼的热潮,像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的那样:‘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苟野蛮其体魄,则文明之精神随之。’——我的讲话完了!” 一片热烈的掌声。 老实说,我喜欢听这个老头讲话。 “校长训话”令我开始喜欢上了这所具有将近百年历史的本市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长安中学。 第二项是运动员代表讲话。 人还没上台呢,只见前排高中部的男生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发出了一阵起哄与叫好莫辨的嗡嗡声……顿时激起了我的兴趣,定睛朝台上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运动服、长得特别像运动员的漂亮女生,头后扎着一个马尾辫,英姿飒爽落落大方走上台去,先朝校领导鞠了一个躬,再朝台下鞠了一个躬,然后拿出一篇稿子,念了起来…… 稿子内容乏善可陈,甚至有点陈词滥调(很多话都像是从报纸上抄来的),但是她的声音很好听,音色好,还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十分柔软,甚至有点发嗲,再加上人又长得很漂亮,让我没觉得她的讲话长…… 等她讲完,我身前身后竟然响起一阵欢呼——很显然,这位女生是学生中的明星人物,因为体育成绩好吗?我隐约记得书记刚才介绍她是“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 运动员退场,各回各班就座,开幕式宣告结束。 待到我班运动员在本班位置一落座,班主任梁老师便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有话要说:“同学们,大家刚才都听到了吧?咱们的林校长原本是中央音乐学院高才生,钢琴专业的,五十年代留学匈牙利,并在国际钢琴比赛中拿过奖——如此高才生怎么可能毕业不留校呢?他为什么不留在首都北京呢?因为林校长的父亲是民国时期本省的一位大教育家,是咱们学校的缔造者。他一心希望他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事业,把他创建的学校办好,于是咱们林校长一毕业就回来了。从年轻时起他就担任咱们学校的校长,组织上安排他去做市教育局局长他不去,主动要求回到咱们长安中学来,一心办好父亲创建的学校……同学们,咱们的校长可是好老师(他会亲自给你们上音乐课)、好校长,是名副其实的教育家!你们这个年级赶上了学校被评定为省级重点中学的好时候,又遇上了一位真正的教育家当校长,配的是全校乃至全市全省最强的一批老师,一定要珍惜啊!” 同学们报之以一片真诚的掌声——这些话大概无人不爱听,作为初中一年级的新生,谁不希望自己考入的是一所牛逼学校呢!只有校长牛逼,老师牛逼,一所学校才可能真正牛逼——这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也许是我好奇心太强了,忽然很二地提问道:“梁老师,那个……发言的女生是谁?” 梁老师微微一笑(说明我的贸然提问并未招致其反感),依旧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她叫严诗玲,是高一(1)班的学生,初中时是我班里的。她可是学生里的名人啊,家里是印尼的爱国归侨,父母都是长安大学的老师。她本人不光体育成绩出众,思想品德、学习成绩也好,是省级三好学生,抽时间我请她到咱班来给大家介绍介绍经验。” 又是一片掌声。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我提问及时,绝非好事者问。 我们这一级“重点生”之前的学生还属于“全日制十年制教育”:初中读三年,高中读两年——也就是说,这个时候长安中学的最高年级是高二。学校早在开学初关于这个运动会的动员令中便明确宣布了:高二毕业班学生不参加运动会,继续上课或复习,迎接高考。于是在这个运动会上,高一便是最高年级,运动成绩往往也是最高。 开幕式后的第一项便是高一组的男女100米跑。 首先是男子,还是挺激烈很精彩:只听发令枪声一响,一大个儿脱颖而出,一马当先,一路领先,眼看就要撞线,不料身后紧随的一小个儿突然提速,抢先冲刺,获得冠军!高音喇叭里说,就快了0.1秒! 然后是女子——这才是重头大戏:高音喇叭里叫着“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严诗玲同学即将登场,夺取校运会冠军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为自己制定的成绩目标是在我校的这块场地上超过省运会高中组纪录”。——广播员似乎很懂行,继续道:“只有在省运会的赛场上打破省运会纪录才叫破纪录,在别的场地打破纪录只能叫超纪录。”我朝设在主席台侧的广播台望了一眼,发现这位广播员竟是带我们英语课的黄老师,班主任梁老师敏锐地发现了我的惊讶(说明她在默默地观察我们),说:“想不到是吧?播音员是咱们黄老师,北大西语系的高才生。特别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还是个体育迷。他的体育知识一点不比体育老师少,体育老师又没有他能说,所以这两年的校运会都由他担任广播员。” 我朝起点处望了一眼,但却什么都没望见,因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人头攒动,人同此心,都想欣赏明星的表演! 一声枪响! 一团红色火焰喷射出来! 火焰一般的运动服、迎风飞舞的马尾辫、洁白如雪的美腿、一马当先的英姿……这幅惊艳的画面刺进了我的眼中,烙在了我的心上! 所有的喧嚣都不存在了,我的世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静得让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热热闹闹的运动会上,竟有如此这般的体验,是我始料不及的。
三 我蒙了! 看完高一男子组的感觉是:跃跃欲试,急于想跑;看完女子组的感觉是:万念俱灰,全身瘫软!前者是激发斗志的体育片,后者是唯美丧志的文艺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接下来的比赛的,到了中午,饭也不吃,毫无食欲,一个人躺在集体宿舍的架子床上,上午发生的那一幕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放着……直到迷迷糊糊睡着…… “武文阁,起床啦!”昏睡中有人在叫我,“下午头一项就是你的比赛吧?” 我睁开眼,见是一同住校的一位同班同学。 我想了想:下午第一项是初一组男女100米跑……可不是我报名参加的项目嘛!我第一反应是从枕头底下取出头晚就准备好的比赛服:崭新的白背心白短裤,再配上崭新的白袜子白球鞋——这一身崭新的洁白行头,是继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出国了(去了日本),就在这个月我生日那天,她抱着弟弟到学校来给我过生日,请我下馆子吃了一顿好饭,还将我拉进百货商店挑选了这一身衣服。我推辞不得,就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了这么一身白色——一身洁白,我在14岁这一年的审美。 白衣胜雪——当时还没有这个词儿。 换好运动服,去了趟厕所,直奔检录处。等我随着一列参赛选手来到起跑处的时候,我还蒙着呢:双眼迷迷糊糊,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别人都在做拉伸、压腿等准备活动,练习起跑,我却傻呆呆地站着,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四班班主任钟老师忽然闯入我的视野,满脸杀气,朝我身边的一位同学蹬蹬蹬走过来,当胸击了那孩子一掌:“振作!振作!振作!你抖什么?还没比呢,你怎么就害怕了?你怕他干什么?你看看他,他也是人,他能把你吃了咋的?”——看他手势,钟老师指的是我,他班的这位选手怕我?!看来我在短跑上已经名声在外了,极有可能是同代我们体育课的老师将课上的测试成绩传了出去,或者是他们在暗中观察到我近一个月来的自我训练…… 这个意外的小插曲本该让我振作起来,但却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我依然梦游一般,像一具行尸走肉。 一班两位,共有四班,八人上道,一组决赛。 “各就各位,预备!” 发令枪响了——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听到,是看到别人全都跑了才跑的,最后一个起跑。 是一出发便落后的局面刺激了我追赶的本能——这下子,就像兜头浇下一桶冰水,我完全清醒了!在一瞬间里,调集了自己全部的爆发力。 跑到30米处,我已经追到了第二。唯一的领先者就在我左前方一米外,正是那个与我个头差不多被钟老师当面斥责当胸击了一掌的四班同学……这时候,有个声音在我心头雷鸣般炸响:“这家伙怕我!” 这是非常给自己长劲的一个声音啊! 我又提速了,在40到60米与他展开了一番争夺,随即完成了超越,最后30米我的视野中一片空旷,只能看到越来越近的终点处掐表的体育老师们。 也许是我在前半程劲没有使出来,还有气力完成一个漂亮的冲刺,最后十米,还能再次提速,跑得很疯! 我一挺胸冲过了红线——这种感觉真好!这时候我知道后怕了:就在十多秒钟之前,我自己差点迷失,忘记了去追求这种美妙的感觉! 初战告捷,激发了我的斗志。我在终点处,回过身来,望着相继到达大口喘气的对手,心想:报100米者,往往都会报60米,到了60米比赛,估计还是这些人,咱们到时候再见高低! 果不其然,到了运动会第二天上午60米比赛时竟然一个不差的还是这八个人,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我天生反应快,起跑本来就是我的优势。发令枪一响,我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视野中始终空旷无人,一举拿下第二个冠军。 等到下午比跳远时我已经一身轻松了,但态度上依然很认真。跳远才是我真正的“兼项”(是报200米还是跳远我犹豫了好久),我是靠奔跑速度而非弹跳力跳远的——这种类型的选手容易犯规,所以比赛开始前我仔细量步点,为了避免犯规,还留出半步来起跳,宁愿吃点小亏,结果把把成功,早早确立优势,如愿拿下第三项冠军。 我们班确实有人才,男女生都拿了不少冠军,但“三冠王”却只有我一个,全年级也只有我一个。 最后一天举行的多项接力赛,我们班包揽了全部冠军,我在竞争最激烈的男子4×100米接力比赛中又为班级立了功。我跑最后一棒,接棒时我们班已经落后了,需要我来力挽狂澜,结果100米比赛时的情景重现:我再一次上演了不断超越的好戏…… 这种胜法更加刺激! 我冲过终点,回过身来,高举起接力棒,一位掐表计时的年轻男老师走到我面前——我以为他是来收接力棒的,赶紧递上去…… 他一笑:“我不要你的接力棒——我要你!”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话。 “你叫武文阁对吗?初一(1)班的?”他问。 “……是。”我答。 “想参加校田径队吗?” “……想!” “好极了!下星期一早上6点钟,到这条跑道上来集合,参加训练。” “老……老师,您是……?” “我是代高中部体育课的老师,校田径队短跑组教练,我姓蔡。” “蔡老师!” “到时见!” 这真是一个叫人振奋的消息! 这次校运会,冠军的奖品是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我已经得了三个笔记本,还为集体争得了三张奖状(两项接力赛和团体总分第一)——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及这个好消息! 校运会“三冠王”让我在初一时便直通校田径队!
四 运动会第三天只占用了半天,到中午便闭幕了。下午放假,再加上接下来就是星期天,我们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于情于理,我该回一趟家,但因为父亲出国不在家,我回家后总觉得有点别扭:家里有继母带着一岁的弟弟,继母的母亲也来帮她带孩子。在那个家里,在父亲不在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人,所以找到借口就不回家。 这一次的借口很大:我被校田径队录取了,星期天要训练。 但我知道必须及时给继母打个电话,否则她会跑到学校来看我——父亲越不在家,她就对我越好,本来已经对我很好了……这大概就是继母与生母的区别吧?我母亲死得太早,让我无法做出对比,但我可以拿生父与继母做对比,父亲对我好,让我感觉不到他在努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对我糙一点我也无所谓,继母则不然,你会感到她在使劲,她在故意对你好,所以才感到别扭。还有就是:我还没有改口呢,这个“妈”字一直叫不出口,我都把她的妈叫作“外婆”了,把她的爸叫作“外公”了,但还是呼之为“阿姨”,我感谢父亲并没有强迫我改口。 这时候,我家还没有安装电话,父亲被破格提拔为国测局测绘大队副大队长(副处级),单位要给我家装电话,他新官上任,做了一下姿态,说等到7月份我们搬到单位新盖的家属楼上再装不迟。因此,我得等到下午下班时间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才能找到继母。运动会一结束学校便呼啦啦走空了,因为多出了半天休息,连家不在本市的住校生都走得一个不剩,集体宿舍里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还处于被校田径队录取的亢奋之中,觉得应该好好犒劳自己一下(毕竟获得了全年级唯一的“三冠王”),就没去学校食堂吃那已经吃腻的饭,而是独自一人穿过空荡荡的校园走出学校大门,来到街头,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门面挺大的国营餐厅,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为自己点了一个鱼香肉丝(我打小最喜欢的菜),一个砂锅豆腐,还有四两米饭,慢慢享用。 尽管吃得很慢,吃完了我看了一下餐厅墙上的挂表:也才一点半。我走出餐厅到街上溜达了一大圈,然后找到一处公共电话,拨打了继母办公室的电话: “喂——”是她的声音,她普通话很标准,声音也好听。 “阿姨,是我。” “索索呀,这时候打来电话,是不是又不回家了?阿姨烧好了红烧肉,等你回家吃晚饭呢。” “回……回不去了,我被校田径队录取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训练。” “被校队录取了!你才初一,太了不起了!那一准儿是你这次校运会成绩很出色吧?” “还可以,拿了三个个人项目的冠军。” “我的天!太厉害了,你比赛时穿阿姨给你买的那身运动服了吗?” “穿了,谢谢!” “这孩子!你跟我还客气!哦,对了,这星期,你爸爸从日本打电话回来了,说他一切都很好,让我们放心,说他还有一周就回国了,他很关心你……” “我……下周末一定回家。弟弟……还好吧?” “还好,还好,能吃能睡,见人就笑,单位里的叔叔阿姨都说长得像你小时候……你关心弟弟,阿姨很高兴。” “好,我不多说了,公共电话,有人排队。” “好,不回家,你自己改善改善生活,别老在学校食堂吃,别怕花钱。” “嗯,再见!” 我把电话挂了,其实并没有人排队。我在电话中提到弟弟,让她很高兴——这也并非故意:她提到父亲,我就想到弟弟,说明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血缘真是个强大的东西,每次回家,那个越长越像儿时照片上的我的小家伙,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我总是想多看他几眼,多逗他玩会儿,我的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算是:没妈的孩子早自立。我明显比同龄人更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这天下午,我用来洗衣服,在集体宿舍前的露天水龙头上,将运动会期间穿脏的衣服全都洗了,搭在晾衣绳上晒干……为即将开始的田径队训练做好准备。晚饭在学校食堂吃,让我小吃一惊的是:跟校园中一样,食堂里也空空荡荡,一个学生都看不见,只有个把单身教工在那儿吃。我在窗口打好饭,一回头看见一个人,惊呼道:“……蔡……老师!”——是的,就是刚刚把我召进校田径队的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他有一头短短的紧贴着头皮长的自来鬈发(我上午便注意到了)! “武……文阁!”他也认出我来,“你……咋不回家?” “我……我……”我满嘴胡交代,“我家里没人,回去也没啥意思。” “不回也好……记住哦,后天早晨6点整在操场训练,别迟到,迟到了要罚跑圈的。” “是!” 生活中总是充满着预想不到的事情:这么快又在食堂撞见蔡老师,让我的亢奋又陡增了两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高兴,我又想犒劳自己了,跑到距学校最近的和平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周末观众多,片子也不错:《天云山传奇》,买的还是黄牛票。 整个星期天,我只做了一件事——是班主任梁老师布置给我这个体育委员的一项任务: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做一个“光荣榜”,将本届校运会上我班所有取得名次的同学的名字都写上去。梁老师给的时限是一周完成,我想利用星期天把这件事做了,不占用我的学习时间。我打小学过画,习过美术字,小学时就善于办黑板报,上了中学当的是体育委员,黑板报是由宣传委员负责的,他平时办得真不咋地,现在我逮着机会想露一手,便把这原本应该简简单单的“光荣榜”搞得花里胡哨的:画了好多插图和装饰画…… 我想:星期一早上,他们会感到惊喜。 这天晚上,住校生纷纷返回,跟本班的两个同学热闹了一会儿之后,我便早早上床躺着了,但却迟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明天一早校田径队的第一堂训练课…… 我铁定是第一个上床的,但也许是最后一个入睡的,睡着之前,我听到住有20名男生的集体宿舍(原本是一个仓库)鼾声一片,此起彼伏…… 总算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家人——父亲、继母、我和弟弟到本城最大的兴庆宫公园去玩(这一幕是去年国庆节那天的情景再现)。弟弟躺在手推车里,我推着弟弟,在一片草地上跑,父亲和继母在身后大叫:“别跑太快!别跑太快!”但我却越跑越快,脚底下不听话,停不下来。在我奔跑的前方,是蔡老师的一头卷毛(这头黑卷毛与绿草地相映成趣),他手里掐着秒表(仿佛站在百米跑道的终点处),冲我高喊:“快一点!再快一点!冲——刺!”我拼命向前跑着,身前的小推车忽然侧翻,弟弟像个包裹似的甩了出去……身后是继母的哭喊和父亲的斥责声,吓得我不敢转过身来…… 我被吓醒了,看看父亲送给我的小闹钟的夜光指针:五点半——时间正好。赶紧把闹钟取消了,以免闹醒别人。 我一边反刍那个梦,一边穿衣服:那该算是一个简单的梦,不难解读,不管如何解读,至少说明我的心里有他们,有此一家人的存在……这让我得到了一丝莫名的慰藉!其实我比别人更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我将临睡前就置于枕下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继母买的“一身白”换上,轻手轻脚地穿过那一片黑黢黢的鼾声,摸出集体宿舍的门…… 外面天色已亮,空气很凉,穿短裤背心似乎有点少了,我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再穿上秋衣秋裤?继而想到我那一身蓝色的秋衣秋裤有点旧了,并且太过平常,不够好看,就放弃了。 我先去了一趟公厕,放出一泡大尿,顿感一身轻松。 然后跑向大操场。 令我惊讶的是:这么早,空荡荡的操场上已经来了一个人,正在环形跑道上绕圈跑,待他跑到近处时我看清了——是“卷毛”蔡老师!他真像是从我梦里跑到这儿来的!来得真早!——仅凭这一点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好教练! “蔡老师早!”我向其问候道。 “很好!武文阁,第一堂训练课第一个到!”蔡老师边跑边说,“你穿得有点少啊,早晨天气凉,当运动员要随时注意保持身体的热量,明天把秋衣秋裤穿上。来,跟着我慢跑,热身……” 我跟上去,跑起来。 “跑慢,再慢一点,全身放松,动作协调,呼吸均匀,一点都别费力,对,对……”他一边跑,一边指导我。 接下来的一幕是:我们每跑一圈,就加入进来一个人,有男有女,有高中生有初中生,那些面孔我怎么都瞅着眼熟?——哦,想起来了,他们都是校运会上各年级的短跑冠军。看来,要想加入校田径队,你就必须得是校运会冠军。 慢跑了七八圈的光景,领跑的蔡老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吹了一声哨子:“6点了,时间到,集合!” 7人站成一列。 “向右看齐!向前看!”蔡老师喊完口令道:“咱们短跑组8名队员,今天准时到了7位,考虑到今天是星期一(有人要从家里赶回来),情况还不错!武文阁,出列!” 我吓了一跳,赶紧向前迈出一步。 “向后转!”蔡老师喊口令。 我便向后转,面朝大家。 “这位新队员叫武文阁,来自初一(1)班,刚在校运会上拿了初一组60米、100米、跳远三项冠军,是棵好苗子。”蔡老师介绍道,“我决定吸收他入队,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队列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武文阁同学初来乍到,今天第一个到达操场训练,特予表扬,大家鼓掌!” 第二次的掌声热烈了一点。 “好,归队!” 我站回了队伍,站在队尾。 这时候,朝阳正从操场的东面升起,四周风景开始有了色彩。在金色耀眼的光芒中,一辆自行车从跑道上飞快骑来,凤凰牌女式28,径直骑到队列前刹住,车上人冲蔡老师大声叫道:“报告!”——是个女生,在朝阳的金光中像一帧黑色剪影,看不清面容,我从其脑后的马尾辫看出谁来了。 “你戴手表了吗?”蔡老师问道,“自己先看看表,迟到了几分钟?” 车上女生一抬腕(她的姿态很潇洒),回答道:“报告老师: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十二分,本人今天迟到了十二分钟。” “为什么迟到?”蔡老师追问道。 “回了趟家,赶路迟了,周一早上路上车多。”女生回答。 蔡老师沉默片刻,一脸严肃道:“刚才我们做准备活动,在跑道上慢跑了八圈,你去补上。其他人开始训练。” 女生从车上下来,将自行车支在原地(车后座上有一个大书包),脱下外套,换上球鞋,跑向环形跑道,望着她脑后一跳一跳的马尾辫,望着她那英姿飒爽的奔跑的样子,我在心里默念出她的名字:严诗玲——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省级三好学生,这所学校的大名人,曾在一瞬间里在我心头掀起一场青春风暴的那个高一女生!有一点奇怪的是:从蔡老师吸收我入队开始,到她从天而降之前,将近两天的时间,我却不曾在一个瞬间里想到过:入了队我就会见到她,因为她一定在这个组里,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怎么可能不在本校田径队的短跑组里呢?我却从未想到过,难道我的亢奋与此无关?只是一个热爱并擅长体育的男孩加入校田径队的一种十分单纯的情绪反应?我没有时间来反刍自己两天来的心情,只是朦胧地感到加入校田径队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于是便以更高的热情投入到眼前的训练中去…… 第一项训练内容是原地压腿、拉伸,还像是在做准备活动。 第二项是上跑道做10米的高抬腿跑,两三个来回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第三项是30米冲刺跑——这一项开始时,严诗玲完成了她的八圈慢跑,获准回到队列中,于是8个人各占一条跑道同时起跑,像是在比赛。我初来乍到,生怕落到最后,特别怕落到女队员后面,便发全力猛跑——还好,除了高一的严诗玲,其他三位初中女生都在我后面,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我作为最低年级的男生竟还拼掉了一个男生。初二的那个男生落在我后面,连续跑了几组,情况基本如此,比我快者也落我不远,蔡老师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感觉到了,其他队友似乎也不敢小瞧我这名新队员了…… 训练一直进行到七点半——是全校到大操场做广播体操的时间,因为是星期一,还有每周一次的奏国歌升国旗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上,又见严诗玲的倩影,她是三位护旗手之一,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因为她的存在,我感到心情也变得美好起来。 我是本班体育委员,也是领操员,这一天我由于初次参加了校田径队的训练,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本班同学看我的眼光都有点异样了,似乎比往常多出了两分敬意……这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另有其因。 回到班里,头两节是英语课。 只见一双红皮鞋走进教室——是的,是一双罕见的男式红皮鞋,走进了1980年长安中学的教室,成为全班同学瞩目的焦点——大家都知道:红皮鞋到,就是黄老师到了——这位北大西语系的高才生,一双惹眼的红皮鞋,足见其性格,而性格即命运…… "Good Morning!"黄老师道。 "Good Morning!"全班同学起立道。 "Sit down, Please!"他的英语发音真好听,标准的美式英语。 大家就座,眼望前方。 黄老师明显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本来就夸张),口中喃喃自语道:“It is beautiful! ——这简直是彩色宽银幕电影啊!” 只见他一直盯着教室后面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说我办的黑板报啊!初次参训的亢奋让我把这事儿给我忘了。 这位校运会上的广播员继续评点道:“过去的黑板报是黑白无声电影,今天的黑板报是彩色宽银幕电影;过去的黑板报是阴雨天,今天的黑板报是艳阳天,让人看了心情为之豁然开朗!宣传委员这次花了心血了,明显进步一大块,校运会后没休息啊?” 宣传委员腾地站了起来:“报告老师:这期校运会专刊不是我办的,是体育委员武文阁办的。” 话音落处,响起一片掌声。 红皮鞋走下讲台,向我走来,黄老师做出夸张的惊诧表情,在我脸上端详了好长时间:“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我本来以为你是学习尖子,结果你在校运会上一马当先成了‘三冠王’;当我以为你是运动高手,你却办出了艺术性如此之强的一个黑板报,真是深不可测啊!同学们,你们是长安中学晋升为省重点后招的第一届学生,还记得林校长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 全班同学齐声回答:“心肝肝,肺尖尖!” “是啊!”黄老师说,“看来不受学区限制面对全市招生就是不一样啊,你们中间藏龙卧虎,大有人才!值得老夫将余生心血全都献给你们!” 听其言便可知:这是一个有情怀的好老师,是我英语上的启蒙之师。上他的英语课,我觉得上的不仅仅是英语课,而是世界文化课。在他的课堂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课本,课本上的英语单词、句子、课文、练习题,而是能够感觉到彼岸的存在,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分外精彩! 后两节是由班主任梁老师上的语文课。 上课时,她面对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毫无反应只管讲课让我感到有点吃惊:这个任务是她亲自派给我的,我利用休息时间又快又好地把它完成了,她连半个字的表扬都没有。而本来她是最爱表扬学生的老师,屁大点的事儿都要公开表扬一番——她的表现不符合她的风格呀。 两节课快下时,梁老师结束了讲课,命令全班同学:“向——后——转!我请大家好好欣赏一下咱们班的黑板报!我一大早来巡视早自习时就看了,这是咱们班迄今为止办得最好的一期黑板报,出自体育委员武文阁同学之手。武文阁同学在校运会上有出色表现,拿了个人项目的三项冠军,还为两个集体接力项目的取胜立下了汗马功劳,身为体育委员,他将这次校运会我班同学报名、训练、参赛的组织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这是我们最终获得全年级团体总分第一名的关键所在。这期黑板报,我把任务交给他,他是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办出来的,办得如此之好,令人耳目一新,在此我要特别对他提出表扬。希望全班同学学习武文阁同学面对班级工作的这种敢于负责任的态度——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以这种态度面对学习和工作,就没有什么搞不好的。” 全班一片掌声。 今天怎么了?这还没完呢! 下午只有两节美术课,代美术的是一位头发很长风度翩翩的年轻男老师,姓谢。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走进教室竟然愣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期黑板报谁办的?” “武文阁!”班里同学齐声作答。 “谁是武文阁?”谢老师问。 我站了起来。 他看了我两眼。 “好,请坐!”谢老师说,“课间到我面前来一下。” 他并没有夸,只是让我课间到他面前去一下,干什么呢?——带着这个悬念,我第一堂课都没上好,有点心不在焉。 下课铃一响,我便战战兢兢走上前去。 “你这黑板报办得有点专业水平。”谢老师说,“你显然学过画。” “小学时学过,时间不长。”我如实回答。 “是这样:遵照林校长的指示,我正牵头筹办丹青社——就是将学生中的有美术特长的选出来组成一个社团,开展一些活动,以此丰富大家的课余文化生活,还可以从中选拔出专业的美术人才,你愿意参加吗?” “我……愿意。” “你放心,不会影响学习的,一周就活动一次。” 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 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又加入了一个组织。如果说加入校田径队是我内心所盼望的,那么加入丹青社则有点稀里糊涂。一下子加入了两个组织,我想是因为第一学期什么活动都没有,把人憋的吧。 我对秋天入学后到第二年春季运动会召开这一段鲜有记忆,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五 校田径队短跑组除了每天必有的晨练之外,每周还会有两个下午的训练时间。我第一次参加下午的训练是在小操场旁边的器材室练力量,内容有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上的引体向上、负重深蹲等。 作为一名刚入队的新队员,我做这几项时都有惊人表现,尤其是此前从未玩过的负重深蹲,我竟然跟高一的那位小个子男子百米冠军做得一样多。蔡老师赞叹道:“好小子!你这腿部力量真不像练短跑的,更像是练举重的。有这腿力,你成绩会提高得很快。” 我注意到严诗玲的表现——有此大美女在身旁训练,我岂能注意不到:她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上的引体向上这三项成绩都非常突出,仰卧起坐比所有男队员都做得多,但她却拒绝做负重深蹲,蔡老师竟然应允了,但也还是说:“严诗玲,你天赋高、成绩好,但身上毛病也不少,有骄娇二气。一名短跑运动员,竟然怕把腿给练粗了,腿粗怎么了?腿粗才有力量啊!我希望你早点想通这个问题,你要是加强了腿部力量的练习,我保你成绩再提高一大截,甚至能进专业队。” “我不想进专业队。”严诗玲嫣然一笑,宣言道,“我才不为了出成绩变成大粗腿呢!” 蔡老师一脸无奈的表情:“好好好,随便你,能保住冠军就成。不过,其他女队员可不要跟她学哦,各人天赋不一样……” “蔡老师就是从专业队退下来的,”站在我身旁的小个子冠军对我悄声道,“他曾获过全省专业组的百米冠军。”——他的这番介绍让我对蔡老师更加信服了。 训练快要结束时,蔡老师从柜子里取来几件运动服和几双钉鞋,对我说:“武文阁,你自己过来挑一套。” 啊!校队队服倒在其次,钉鞋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还没有穿过呢),马上跑过去挑选。 我先挑选了一双合脚的钉鞋,然后一件一件试穿运动服。 “嗨!小孩!”严诗玲喊道,我回头看她,发现是冲我在喊——这是她在搭理我,直呼我为“小孩”。 我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应答。 “咱们练短跑的,都屁股大腿粗,”严诗玲说,“你要挑选宽松一点的,穿起来才好看……干脆我来帮你挑吧。”说着,她就过来了。 “好——这才像个师姐的样子嘛!”蔡老师赞许道。 我感到一股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顿时有点神志不清。在此之前,我从未那么近地看过她,只是觉得越看越好看(这才是真美人吧),她的眉眼有一种北方罕见的细腻的清秀(这或许与她是印尼的归侨有关)…… 她挑了一套让我试,一试有点大,她说:“这样才好,把你的大屁股给遮住了。” 她说好,那就好。 我说:“谢谢……师姐!” 她说:“呵呵,你这小孩还挺懂礼貌的,不谢!” 这堂训练课结束了。 这一声“小孩”不得了,像一枚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似乎也不能怪我自作多情,因为严诗玲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她在田径队短跑组里的形象十分鲜明:像一个高傲冷漠的公主,常见别人讨好她,不见她主动搭理人……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反常态地搭理起我这个“小孩”来了?这天晚上,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晨练,她又搭理我了:“小孩!瞧我给你选的这套衣服,多合身,穿起来很帅嘛!” 第三天晨练,她又搭理我了:“小孩!你怎么老追着我跑?照你这速度,过了夏训就比我快了……加油!” 她还是只理我而不理别人。 我第二次参加的下午训练是一堂理论课,在大操场边的一间小教室里上的——这正是这所有点传统的省重点中学不同凡响之处吧:把体育当作教育的一部分,而不是在课堂上放羊。蔡老师给我们讲了一堂课的短跑理论,竟然讲得生动有趣,很吸引人。他留了一点时间进行课堂讨论,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最崇拜的体育明星是谁?为什么崇拜?限定一位。” 小个子冠军最先举手,抢先回答:“我最崇拜的体育明星是球王贝利,最近我一直在读报上连载的《贝利传》,他的一句话我很欣赏:我最好的进球是下一个!” “回答得好!”蔡老师赞许道,“下一位。” 大有人抢,也许是因为在座者都是练短跑的,都有抢跑之心。 一连串的发言。 我和严诗玲拖到了最后——我心中窃喜:这说明我们有个共同点:不争不抢。 “严诗玲,你来答!”蔡老师先点她。 严诗玲站起来,马尾辫一甩,脱口而出:“汪嘉伟!中国男排副攻手。” “因何崇拜?”蔡老师问。 “因为……他长得帅!”严诗玲的回答太让人意外了(这是在1980年西北一隅的长安中学啊),说完四下里一片死寂。她似乎有点心虚了,补充了一句:“不光人长得帅,球也打得好。” 我两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蔡老师,看见他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长得帅?我又不是让你说电影明星,球打得好可以成为理由,汪嘉伟球是打得很好,坐下吧。还剩一位,武文阁,你来答。” 我站了起来——这时候,我的答案已经锁定到一个人头上,实际情况是:我知道的体育明星真不少(肯定比他们多),我需要从中选一个出来,但以什么为标准呢?听着他们的回答,我的脑子飞转着,急中生智,私自制订了一个隐秘的标准。当我在心里搞定这一切,我的后背竟一阵子发凉,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就像做了贼似的……当时,我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林……林……水镜。” 我还没答完,坐在我前排的严诗玲便猛然回过头来,急不可耐地质问我:“小孩!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镜?” “你说谁?”蔡老师问。 我回答:“林水镜,印尼羽毛球运动员,全英羽毛球赛男子单打冠军,他是当前最好的羽毛球运动员。” “对不起,这人我真不知道,不太关心羽毛球。”蔡老师说,“你崇拜他什么理由?” “首先是他球打得好,其次,他也很……帅。”我听见周围响起嗤嗤的笑声,“他真的很帅,日本还请他去演过一部电影,叫作《天王巨星》。” 这一回,蔡老师的脸上不再是哭笑不得,而是笑了出来:“呵呵,在今天大家的回答里,长得帅成了一大理由。不过你们要明白一点:作为运动员,首先要成绩好,长得帅可以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下课!”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听“下课”便直奔后门,溜了出去——我是做贼心虚啊,怕被人一把逮个正着! 我沿着操场的跑道快步行进,尚未走出操场,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小孩!等等!” 我听出是严诗玲,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小孩!你急什么?我有话问你!” 我一听,心更虚,只管向前走。 她猛跑几步,绕到我身前,喘着粗气说:“你耳朵塞驴毛啦,听不见我喊你啊?” 我这才放慢脚步,满嘴胡交代:“我……我……饿了,去食堂……” “我也去食堂呀!”她与我并排而行,“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镜?” “报纸上看的,还有《新体育》杂志。” “你知道我跟印尼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我恶狠狠地撒了谎。 “我生在这个国家的首都雅加达,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大家子现在还在雅加达,我父母是印尼的归侨,我在印尼长大,到中国来上学。” “是吗?”我装模作样道,“那你……肯定了解林水镜。” “当然啦,他是华裔,是我们华人的骄傲,虽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印尼了,但我爷爷老寄印尼的华文报纸给我,所以印尼那边的情况我一直很了解。”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出大操场,并排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我用贼眼的余光观察到我的个子跟她差不多高,我本能地挺起胸膛,想让自己显得高大一点…… “你既然崇拜林水镜,那你肯定爱打羽毛球。” “还行吧,喜欢打。” “那咱们找时间杀一盘。羽毛球是印尼国球,林水镜是印尼国宝,印尼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打羽毛球的。可惜咱们长安中学没有羽毛球的传统,不是羽毛球定点学校,要不然我肯定是羽毛球冠军,而不是短跑冠军。” 说着话我们已经来到师生共用的学校食堂,各自从柜子里取了饭盒,又在一起排队。 “你也住校……家很远吗?”我问她。 “不算很远,就在长安大学,我爸妈在那儿当老师……” “挺近的,干吗住校?” “我不喜欢住家里……你家在哪儿?” “在东郊,国测局测绘大队。” “也不远啊,你干吗住校?” “我也不喜欢住家里。” 这样的聊天让我开心起来,我乐见于我们有更多的共同点。 我们一前一后在窗口买了饭菜,两人一起离开窗口,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吃,有人大声叫道:“严诗玲!严诗玲!快到这边来!” 她对我说:“是我们班同学,我先过去了,改天咱们打羽毛球。” 我稍觉扫兴,但已十分满足,一个人找了个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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