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的文学天分、成长中堆在心里的所有“贵重”记 忆,几乎一股脑儿带着扑进了这个重要的文学讲述中。
从上小学讲到考取大学,从最纯粹的天真向往讲到依旧还是 天真的朦胧爱意。
她几乎是不加遮掩地摊开了十几年成长路途上的每一处关 节、每一片湿地,花丛与草丛,美丽中意外的丑,童稚却不等于单纯,原来成年人的复杂内心、暗中“摔跤”的艺术,在童年世 界里也已经开始排练。
总体上说,童年的眼睛是自然主义的眼睛。这个自然主义不 同于文学史上的自然主义,不同于法国大文豪左拉先生的自然主义叙事法,而是指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求内里的肌理、纹理。《长大》中有不少这样的自然主义看见,天真疑惑,不求甚解。童年的自然主义目光和人性审美、人世期待,很容易一厢情愿,满心灰尘。《长大》是一只小小鸟的歌唱,却不易看见森林四处 的枝上、地上、空中飞过的美丽形影间的生物链、人性链。文学、戏剧乃至年轻的电影,有什么理由存在呢?因为它们总是试图描摹生命形影间的种种,总是宣布已经达至的深度。文学至少是可以提醒的,向生活打个招呼,比如《长大》中的小小鸟,是那么希望生活的家可以和和气气、相处温和,不嫌弃、少指责, 因为那是一个窝啊,小小鸟是在所有的翅膀之下的,所有的翅膀护卫着它未来的飞翔。它不甚了解在天空之下飞舞着的“大翅膀们”都已经有伤、有怨气和不支的力气,它们需要喘气,喘气和喘气相撞。小小鸟张开小嘴微弱地叫喊,如果“大翅膀们”能看见那两只圆圆的眼睛,听见它的呼吸,是会收缩些自己的“张力”的。文学、儿童文学中这样的叫喊,是在和世界最友好地打招呼。《长大》在打招呼,殷健灵在天真、认真地呼喊。
殷健灵在整个的成长讲述中,始终是一个穿着朴素少女裙的美好女孩,透明,亮丽,无一丝做作。站在家门里外,站在路的两边,站在教室和操场,站在自己的位子前,站在大人的身前身后,站在天天长大的生命高度里,站在生命尚且最干净的那个年岁中,掏尽心里的角角落落,像是填写一份不能虚假的精神户口。这是一本十分文艺的少女日记。一些年前,我初读文稿时,心里想说:“你删除些描写和细节吧!”但是我忍住没说。如今我再读,还是想说:“删除一点儿吧!”但我还是不会说。因为如果说出,可能恰好露出了自己的意识虚伪、审美狭隘。因为这正是她的少女日记般叙述的坦白和真切,为什么要上锁呢?真切没有什么是不恰当的,删除便是破坏。不能说真便是美,但《长大》里的真是美,是美的真,是美的心的美的向往,是揣着美的行走和飞翔,是长大后的人写作少女故事的一个优美的例范。
女孩子们读读。
成长中的男孩子们也读读,看看来自美好女孩的对你们的期望和失望。女性的精神对男性是具备导向意义的,男性的精神和意志也能对女性产生导向作用。
就天性而言,属于害羞型的殷健灵,第一次的长篇幅叙事,就打开了天窗。小小鸟也是会飞的,飞得细腻却不甜腻,豪迈却仍女孩气。但如果稍微减去些文字中的哭泣和流泪,那么豪迈可以更盛。也许也不能减去,因为这是真实的少女日记。
我在想,那么多年前,当她兴奋却疑惑地接受这第一次的长篇幅叙事邀约时,是不是犹如赶赴一次神圣的文学成长礼?但却未闻呼呼喘息,水准体面!
一个人的文学写作,从头到尾都能有体面的水准,是在文学中栖身的体面,也是为世界显耀体面。
我是一直为此争取的。
殷健灵也一样。
梅子涵
2023 年 7 月 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