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以精准的文字描绘了学术界女性对于婚姻、家庭、生育、母职,以及两代人的母女关系的体验与看法;直击个人进入婚姻之后的生活,为了兼顾工作、家庭、亲子关系,日常面临的冲突与挣扎,深藏内心的困惑、委屈、不安与挫折感;探讨了婚姻家庭、性别关系、女性劳动者、专职主妇等现代社会议题。
李欣伦用勇敢真诚深刻的文字,刻画当代女性的多重生活情境和所面临的现实遭际,细致描绘婚姻困境,道尽现代女性说不出的心事以及情感世界;不粉饰女性时而面临的一地鸡毛的崩溃人生,也不吝于表达母职中与孩子温情互动、被孩子疗愈的感动瞬间,对背负着沉重的社会压力的现代女性充满人文关怀。
腾飞于沼泽之上
杨佳娴 / 作家
张爱玲中学时代回答校刊对毕业生的调查,在*恨一栏答有才华的女子忽然结了婚,而当代则有名言曰文艺女青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二者在读书圈内均传诵甚广。看似冲突,其实一体两面。
婚姻家庭制度将亲密关系绑得更紧,在法律见证下,擘画一个彼此支持实现的远景,不离不弃,努力达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台词耳熟能详,用于赚人热泪,也用于情绪勒索。李安苦熬成功、妻子默默支持的故事,几乎成了婚姻故事的典范。网络上转帖过去的人,东西坏了会想要修补,而非直接丢弃,所以也不轻易离婚之类的警句,相反共存, 则有各种靠背老公/老婆在线社团内人人苦劝快逃啊放生吧。
我们是否可能深爱孩子同时厌倦母职、渴望亲密关系同时厌倦妻职?称之为职,并非可领薪资,庭为主要场域,但与社会共构合谋的身份,具有身体与法律门槛,包含了期待与框限、理想化与浪漫化。女性作家笔下往往能看到亟欲逃离母职或妻职,或在母职与妻职中辗转挣扎的女性,我想起萧飒《我儿汉生》中面对儿子时频繁短线暴走,仍试图一次次理性沟通,自我说服应该放手应该支持却看不到尽头的母亲,或赖香吟《静到突然》里,面对丈夫理性冷静解释的面孔,却不由自主失控叫喊出声,仿佛更证实了失职的妻子。
詹姆逊曾指出第三世界那些看似个人的文本,都应该当作民族寓言( National Allegory) 来阅读;而李欣伦散文新作《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看似抒发个人在婚姻、家族、妻职与母职里的遭遇,实则同样能当作女人在社会里一切处境的寓言。全书开篇《之后》,先钩沉记忆,那些曾向母亲、父亲悲诉的女人,满腹苦水、心身不宁,眼看着男人们奔向虚拟金城,百折不回,一生积聚瞬间崩散,劫灰滚滚,脚下软陷;倾诉不够,佐以药物,七天药往往五天就吃完,再多的药也压不住,症状永远是肠胃不适、感冒、胸闷。模糊故事飘进成长中的女儿的耳里眼里,多少年后有一日乍然醒觉,自己也正长期服用着肠胃、感冒、胸闷的药物; 驱动着虚拟金城一座一座浮现的时代巨轮(多么熟滥的词!)也正卷动自己的家庭,从前是股票万点的激狂,现在改头换面,进化了、细致了,巧妙命名的投资机会,佐以哲思鸡汤、新创名词,彻底改造三观,接近新兴宗教般的经营方式, 掉进逻辑循环的人,也与虔诚教徒无异。
童年时代听见的故事,仿佛前世记忆。西班牙片《乱世安娜》,主角安娜在心理学家的催眠协助下,回溯了好几个前世,每一世在不同的文化与人生中,都包含了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紧张、受迫、质疑与反抗,这些经验也频繁联系到身体,亲昵、疼痛、狂喜、排泄…… 导演显然有意通过魔幻手法,让安娜来象征女性整体,《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则是过分写实,逼近时并不把镜头转走,也不以隐喻或蒙太奇来削弱日常里的残酷。
读者可以狡狯,所写太让人不堪、不适,随时合上纸页,跳出网页。写故事,当然也有无数方法可以既留白又有寓意。可是,就生活在书中处境里的人呢?《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揭开婚姻困境、家屋剧场,多么普通!(钱的问题这么伤人吗?不是说有情饮水饱吗?)又多么纠缠!(你怎么能不支持伴侣的梦想,尤其当梦想已经成了信仰?)因此《洞与缺口》终于发出烫口的问句:混乱的现在如何通往他口中镀金的未来?
而身为写作者和文学教师,我们也熟悉叙事之可能与可为那不是课堂上的命题吗? 那不是营销上的手腕吗?那不是讨论诈骗事件时的切入点吗?时代巨轮耕耘疯长而出的致富秘籍里,李欣伦为我们整理好了叙事模式: 三件事,十个步骤,五个地雷,七个问题,六张蓝图,一个原则。连续十天。早睡早起。专注呼吸。勇于说不。承认恐惧。拥抱自己。 迎向未来。有一天发现就掉进这样的深井里。信仰其实是单纯的事物,也许越容易专注的人越可能掉进去。
《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乃沼泽之书,但仍有温暖透明的时刻。比如《水面下》,陪女儿学游泳,看她从颠踬到悠游,从胆怯到克服,向母亲投去渴望认同的眼神,母女一体的感觉特别强;另一方面,选购泳衣,小女生已经知道如何反驳母亲,对花色表达个人意见。但是,欣伦不打算把文章就停在母女的小情怀上,她追溯得更深一些,关于哭:啼哭不止的孩子,疲惫无助的大人,不耐谴责的旁人,哭声曾保证了孩子刚出生时多么康健有力,却逐渐变成随身家事,尚未社会化的孩子想哭就哭,这是终将失效的特权。文内将解决办法 收束在倾听与理解 觉得老生常谈吗?欣伦提出,开明同时是难不理你或打骂控制来应对孩子哭泣,撑出那个可以让孩子认识自我情绪的空间,母亲得承担更多的情绪劳动,不请自来的指点。成长和教养,从来不专属于亲子,也紧密镶嵌在亲族与公共目光交织的网络里。
同样镶嵌在亲族与公共目光交织里的,还有写作这件事。《 战栗游戏》(或译为《 危情十日》《 头号书迷》等)所描述的,几乎就是写作者噩梦中*贴身的一件。《战栗游戏》原为斯蒂芬·金的名作,讲述书迷意外救了作家,因不满其新作,要求作家重写,且多次挑剔, 作家受读者控制,想逃脱甚至被砍伤手足,整部小说*后可说是作者与读者的殊死之战。现实中呢,写作不仅被简化为把不可见的私事公之于世,还被视为对照表,读者( 包括作者的爱人、亲戚、朋友、学生、陌生人)找答案填表,放大字句,蔓延成某种诊断,带着怜悯或鄙夷或发现新大陆(八卦)的快乐。这让欣伦重新审视当自己作为读者,是否也过度放大了不重要的细节、对于文中的含糊欠缺同理心。误读不只是理论,而是血肉真实。无数误读,以及误读带来的困扰,也可能反过来暴露、重构自我。
写作就像教养孩子,里外危机四伏。我仍然觉得,幸好有孩子,幸好有文学,《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沼泽里才因此还有可扶的栈板、可抓的树枝。这部散文集没有写成怨苦集成, 而是置放于女性连续体,来彰显: 你/我遭遇了什么?它是怎样出现、怎样运作而逐渐长成沼泽的?凭借阅读与书写,长期积累对于病与身的省识,这拉提之巨力竟使得一本书写沼泽的书并未陷入沼泽,鞋子里装满污泥而仍能腾飞起来,不很高,为的是可以稳稳回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