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凌凌的河面上,两排竹筏隔着十多米相向漂行着。撑竹筏的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离右岸近些的,叫禾禾。禾禾身材细条条的,让人一打眼儿就注意到的,是他白里透红圆脸蛋上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黑的多白的少,如两粒汁液饱满的紫桑葚果,挂在长浓的一双卧蚕眉下。
竹筏顺着水波一漾一漾,禾禾高挽着裤脚,赤着脚,稳稳当当地站着,手中的竹篙似蜻蜓点水,在水面上一下一下拍击着,嘴里有节奏地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动作快速而利落,竿头与水面甫一接触,像被水面弹了回来,带起一小片细碎的水花。
在竹篙的拍击和吆喝声中,竹筏左前端的水面上,一个乌黑的身影蓦地钻了出来,悄无声息的,是一只正在捕鱼的鸬鹚,它长有弯钩的尖喙紧紧闭合着,还没有捕到鱼。
“嗬嗬!赵子龙,加把劲儿!”禾禾用竹篙在鸬鹚身后半米远的水面连续击打着,催促它继续下潜。
应着他的指令,这只叫“赵子龙”的鸬鹚头一低,“哗啦”一声轻响,尖喙如标枪般扎入水中,水面上激起一圈浅浅的水纹,便不见了身影。等它再次浮出水面,已在六七米远外,嘴上叼着一条银白的青梢鱼。禾禾目测了一下,青梢能有两拃来长,估摸着分量在半斤朝上。
右岸上传来一阵喧闹的欢呼,是一群孩子在看热闹,个头高矮不一,有六七个。个子、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年龄和禾禾相仿,她欣喜地朝着禾禾挥手,嗓音清脆地叫道:“禾禾!”禾禾把竹篙插进水里,也和女孩挥了挥手。
“蛮壮,你瞧见了没?服不服气?”
禾禾并没急着把鸬鹚捞上竹筏,他身体挺得直直的,脸微扬着,瞅向另一排竹筏上的少年,嘴角也微微上翘着,多少显出些得意,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叫蛮壮的少年回脸扫了一眼,见赵子龙直着脖子,把青梢杂耍般在喙尖抛来抛去想吞下去,紧抿着厚实的嘴唇没有搭话。他把手中的竹篙狠狠拍向水面,嘴里“嗬嗬”连声,指挥着自家的鸬鹚快点潜入水中。
“孙悟空,快下去!”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焦急。
在主人的喝令下,孙悟空一个猛子钻入水中,瞬间不见了踪影。鸬鹚一入水,蛮壮快速拍打着水面,帮着驱赶鱼群。禾禾一面把赵子龙提上了竹筏,捏着它的脖子,熟练地把青梢挤了出来,一面瞟着蛮壮,等着他的鸬鹚出水。
没多大会儿,两人中间的水面上暗影一闪,孙悟空浮出了水面,嘴里也叼着一条鱼,头尾只有半拃长,是一条个头长不大的麦穗鱼。
“这条鱼可真小呀,只能拿回去喂猫。”
“和禾禾的比起来,是个鱼孙子。”
这回岸上传来的是一阵放肆的嬉笑声,那群孩子一边笑,一边朝着河面指指点点的。马尾辫女孩捂着嘴笑,好看的杏核眼弯成了月初的月牙儿。好容易忍住了笑,她对着蛮壮喊道:“蛮壮,比赛你输了!”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秋水般澄澈的眼神里荡漾着丝丝笑意。
蛮壮瞧都没瞧女孩,一梗脖子粗声粗气地顶了回去:“还没输!一场不算!”
“那你想怎么样?”禾禾问。
“老规矩,三局两胜才算赢。”
“比就比!谁怕谁呀!”迎着蛮壮挑衅的目光,禾禾毫不示弱,说得很硬气。
两人挥动竹篙,把竹筏各自往后退了几米,重新摆开了阵势。禾禾拎着赵子龙的脖子,把它扔回水里。赵子龙的脖颈处扎着一根细麻绳,这样它捕到大鱼,就无法吞咽下去。
“小竹,”禾禾冲着岸上喊,“还是你来当裁判。”
“好!”马尾辫女孩点点头。这时一阵清凉的野风从河对岸倏然吹来,吹皱了一河碧水,也吹乱了女孩额前的刘海。她抬手把黑亮的发丝向两边随意轻拂了两下,说:“等我数到三,你俩就开始。一——二——”
小竹拉长声音数了起来,禾禾和蛮壮紧握着竹篙迎面四目相对,像两只斗架紧盯着对手的公鸡。等小竹舌尖使劲儿,“三”字像出膛炮弹刚从齿缝间吐出,两支竹篙几乎同时挥起,水面上映掠过两条游龙般的淡黄色倒影,在一片骤然响起的童音朗朗的呼喊声中,新一场的比赛开始了。
虽是同龄,蛮壮却比禾禾高了小半个头,体格也大上一圈,力气更是要大得多,他黝黑的肤色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浑身发散着一股似乎能触摸得着的跃动的活力。
不能再输的蛮壮发了狠劲儿,他的竹篙拍下去,像是高举的锤子砸在水面上,发出声声“啪啪”响声的同时,竿头挑起的水花从空中散落下去,像一条接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撒欢儿。
岸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赵子龙率先出水了,它的嘴上叼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是一条大黑鱼,圆滚滚的身体粗如大人的胳膊,头尾差不多近半米长。禾禾不禁暗喜——这么大的一条黑鱼,蛮壮这回又输定了!
惊呼声传到了聚精会神的蛮壮耳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条在金灿灿朝阳下闪着乌金般光泽的黑鱼,心瞬间就凉了大半截儿,心神乱了的他脚后跟一个没吃住劲儿,脚底板一打滑,身子一歪就倒向水中,都来不及挥动竹篙保持平衡。
都知道蛮壮的水性好,所有人的眼睛像扑光的飞蛾,聚集在赵子龙和那条大黑鱼上,没人愿意此时挪开目光。
赵子龙没叼住大黑鱼要害的鱼头,叼的是鱼身,天性凶猛的大黑鱼力气极大,它不断摇头摆尾挣扎着,想挣脱开逃走。在大黑鱼的奋力挣扎下,赵子龙有些力不从心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黏滑的鱼身已挣出去多半,仅团扇形的鱼尾巴还被叼着。
“禾禾——”小竹双手交握在胸前,缩着颈耸着肩,嗓音微微颤抖着,大喊道,“大黑鱼要逃走了,你快上去帮忙呀!”
禾禾离着有八九米远,他举着长篙稍一犹豫,大黑鱼猛甩如水蟒般吓人的鱼头,曲弓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水面上响起一连串“噼噼啪啪”密集如放鞭炮的炸响,鱼尾抽拍起巨大的水花,一下就从赵子龙的喙尖挣脱开了。大黑鱼水上漂似的,径直蹿出去好几米远,河面上翻涌起一条浪花飞溅的水痕。大黑鱼逃走了,搅乱的水面如同心圆,一圈圈向四下荡漾开去,圆中心是茫然四顾的赵子龙。
“哎呀!”禾禾不由得叫了一声,格外懊恼地一跺脚,“要是关羽张飞一起上,这条大黑鱼准跑不了!”
在孩童们的身后,有两群鸬鹚,左边三只是蛮壮家的,右边的多上一只,是禾禾家的。要不是比赛说定了各自只能出一只鸬鹚,这条到嘴的大黑鱼怎么能如此幸运地逃掉呢。平时有鸬鹚捕到这么大的鱼,其他鸬鹚会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合力制服大鱼。
“哈哈,这场我赢了!真是河神保佑啊!哈哈哈……”一片沉寂中,忽地响起一阵狂喜的叫喊,是蛮壮。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竹筏上,衣裤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但他全然不顾,一边手舞足蹈着,一边喜出望外地盯着刚浮出水面的孙悟空。它的嘴上叼着一条正扭着身子挣扎的鱼儿,是一条有锋利尖刺的黄辣丁。黄辣丁的个头并不大,只比先前的那条麦穗鱼长出一个小指头。
“又是一条鱼孙子。”
“和大黑鱼比,这条鱼好小呀。”
又飘来孩童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兴头上的蛮壮听了不免觉得刺耳,他一手扶竿一手叉腰,眼睛瞪得滴溜圆,朝岸上嚷:“小又怎么了,小也比没捉到强!”
“你这么赢了也不光彩。”小竹见不惯蛮壮的张狂样儿,撇着薄薄的红嘴唇,忍不住讽刺他。
“你当裁判的要公正!”蛮壮听出了小竹话里有话。
“我姐姐怎么不公正啦?我姐姐是天底下公正的大大大法官!”小竹还没有回嘴,靠着她站的、理着小平头的小男孩先接了话。小男孩叫小笋,是小竹的弟弟,三月三刚过了虚六岁的生日。他说后几个字的时候太用力了,左侧的鼻腔里吹出了一个“大大大”的鼻涕泡。
“姐姐。”他仰着脸,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半张着嘴呼吸,生怕把鼻涕泡吸了回去。
“小屁孩,把鼻涕泡都吹出来了,羞不羞!”蛮壮可不会放过这还击的好机会,弯着右食指在小笋鼓鼓的腮帮子上用力刮了好几下。
小竹弯着腰,把弟弟的鼻涕泡仔细地擦干净,又半蹲着在河水里洗净了手,才起身不紧不慢地回道:“那就让大家评评理,你这样赢了算不算光彩?”
“不算!”
“算!”
“不算!”
孩童们的争论声乱哄哄的,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反对蛮壮赢了的明显占了上风。
“禾禾,你也想耍赖吗?”蛮壮的嗓门降了下来,没了一开始时的底气。
禾禾没有立即回答,心里矛盾极了:眼看着自己赢定了,却让蛮壮这么着反败为胜,他委实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但说到底,大黑鱼还是逃走了,是蛮壮的鸬鹚捉到了鱼,哪怕鱼再小,也是鱼不是么。
见禾禾木头桩似的站着,半天不吱声,蛮壮心急地催道:“禾禾,你倒是说话呀。”
禾禾可不是输不起,他迎着蛮壮虎视眈眈又掺杂着些许期待的目光,把心一横,就想承认这场是对手赢了。
他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尖儿,还没发出声,岸上传来了一声脆亮亮的呼喊:“禾禾,快把筏子划过来!”
禾禾忙回脸,是姐姐青秧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站在小竹姐弟的身边在向他招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片深绿色的芭蕉叶和一个花布袋。
“姐!”禾禾应了一声,不再去管蛮壮,把竹篙直插进河底,同时脚腕子使劲,竹筏掉了个头,向着岸边划去。
“你别走呀!你还没说谁输谁赢呢!”蛮壮忙唤他。
“算你赢了,一比一平手。”禾禾头也没回地说。竹筏划过赵子龙身边时,它拍着翅膀跳到了筏子上。
“什么算我赢了啊,明明就是我赢了嘛。”蛮壮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