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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雨 读者对象:18-25岁的青春文学爱好者
时濛从小被收养在外,八岁的时候被带回了时家。在这个家中他从没有感受过任何亲情,只有时濛哥哥时沐的好友傅宣燎曾给予过他一些善意。为此时濛很感激傅宣燎,将他视为偶像。不久时沐因病去世,临死前污蔑时濛偷自己的画,从此时濛更被众人厌烦。后来傅家的公司出现问题,时濛及时出手帮助傅宣燎渡过难关,让周围人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陈年旧事被揭开,时濛的身世水落石出,原来他才应该是名正言顺的时家大少爷,偷画也是被刻意污蔑。时濛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并闯出一片天地。
1.作者出版过畅销书,有粉丝基础,读者对她新书都很期待。
2.作者成名多年,有自己的风格,遣词造句优美,能引起读者阅读兴趣。
3.人设经典,故事不落入俗套,里面对成长的描写比较深刻,引人深思。
余酲,高人气作家,微博粉丝26.7万,长佩站内作者收藏17.8万。擅长创作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作品以现代都市类型为主,风格多变,笔下人物形象多具有反差感。作品《落池》已签约有声、广播剧、漫画、越南语出版。
代表作:《太阳雨》《落池》
第一章?冰与火
第二章?想摸摸太阳
第三章?淋雨小蘑菇
第四章?他不像任何人
第五章?交错的命运
第六章?海上告别
第七章?当太阳靠近
第八章?燃烧的火焰
第九章?天晴
第十章?再不会淋雨
番外1?彼时年少
番外2?此间岁月
番外3?流星
第一章
冰与火
深秋薄暮,灰黑的天幕之下是零星的灯火,归家的人步履匆匆。
城南的长宁路,此时最为热闹,往来不断的车辆在霓虹闪耀的道路上穿梭。一家私人会所门前,一个衣着光鲜的门童迎上前,车门打开,靡靡乐声飘进耳朵,把人拽入这浮华的欢乐之场中。
这儿也有格格不入的,比如此刻鹤亭包厢内沙发正中端坐着的人。
整条长宁路上的私人会所加起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鹤亭在其中也不算特别,至多装修现代化,富丽堂皇,没那么老派,来玩的多是年轻人。
此处的服务生更是青春洋溢,今晚的领班带着一队小伙子进门,让他们排排站开的时候,沙发上坐着的人才舍得抬下眼皮,看了两眼。
刚才领班被叫进来之前,他可是一个正眼都没给。
“人都叫来了,时少。”见惯了大场面的领班退到一旁,笑容不减地说,“您看看这里头有没有您要找的那位。”
被称为“时少”的年轻男人没答话,兀自坐着,目光扫了一圈收回来,垂下眼皮,浓睫在眼下投下两片参差的灰影。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是色泽偏淡的唇,稍厚的上唇微翘,衬得下巴勾起的形状恰到好处。
他穿了件不算合身的衬衫,领口最上方的纽扣抵着喉结,带有褶皱的袖口沿凸出的腕骨绕了一圈,入目尽是冷白,到指节处才泛了点红。他指间夹着一块骨牌,用圆角敲了敲木质桌面,发出轻而有规律的声响,似在极力压抑不耐烦。
能在这地方混出头的个个都是人精,没等他开口,领班眼珠一转,主动说道:“傅总昨天摸的正是这副牌。”
许是被这句话取悦到,敲击声停,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再度抬头。面前的两排服务生中几个胆大的与他对视,不过须臾又畏畏缩缩地低下脑袋。并非这时少相貌可怖,而是生得过分好了,精致得如同画上去的五官衬着那双冰一样冷的眸,利刃般地扎过来,没几个人受得住。
“摸的这副牌……”迎着光,他的唇才有了些血色,此刻缓慢张合,“看的是哪个人?”
音色也是冷的,如同温度降至0℃时将凝未凝的水滴。
站着的服务生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或怂恿或犹疑,还是领班站出来指了指,把昨晚在这个包厢服务的几个人点了出来。
坐着这位的耐心显然是耗尽了,他放下骨牌站起身,蜷缩的身躯舒展开,是将近一米八的高挑个头。只是清瘦了些,身材纤细,站在他侧面的领班甚至能看见他肩胛骨的形状。
倒是像个以色事人的——这么轻浮地想着,领班面上依旧带着职业性的笑:“昨晚上在这个包间的就这几位了。”
因着范围缩小,不多时,目标本人便露了马脚,他被靠近的身影吓得后退两步,又被挡住了去路,逼至墙角。稍稍仰面,一张对于男人来说过分艳丽的面容映入眼帘,初来乍到不及两个月的服务生先是一哆嗦,紧接着便因自惭形秽而白了脸。
“是你?”幽深的眼底波澜不起,冷峻的男人用命令的语气道,“抬头。”
看清这服务生的脸后,他唇角松下,终于流露出些许占据上风的得意。
不过是远看体形相仿,近看除了那双圆眼,哪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场面像是比赛中途因对手太弱索性弃权,人来得突然走得却怡然优雅,走之前还有闲心把桌上弄乱的骨牌码放整齐。
脚步声远去,窃窃私语在门后演变成放肆交谈。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时家捡来的一条野狗。”
“叫他一声时少,他还真当自己是时家少爷了。”
“别酸了,再野人家身上也流着时家的血。”
“谁酸了?他打扮得再人模狗样,也掩盖不了身上的市井气,不然傅总怎么瞧不上他,还点我们小徐。陈哥,你说是不是?”
被唤作陈哥的领班笑而不答,挥手令众人散了。
那姓徐的服务生方才吓得够呛,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还倚靠在墙边,见陈哥要走,忙追上前叫道:“陈领班。”
领班站定,偏过头去,只见二十不到的少年双颊飘红:“要是傅、傅总下回过来还找我,我是不是该……”领班听得扑哧一声,似在笑他痴心妄想。
“傅总会不会再来都尚未可知,还想他点你?”陈领班拍拍少年的肩膀,“藏好小费,见好就收吧,那位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说到不好惹,在这偌大的枫城里,即便是食不果腹的流浪汉也能就赫赫有名的时家说上两嘴。
新中国成立之初,时家凭借背景打通人脉,在枫城商圈占有一席之地,紧接着在房地产崛起之初果断投入全部身家,不到十年时间便一跃成为地方首富,并且在其他新兴领域也多有涉足。如今,时家已发展成影响整个枫城经济命脉的家族企业。按说这样的家族必然是根深叶茂,子孙满堂,经常上演子孙争夺继承权的戏码。然而,时家人丁稀少,在能称得上豪门的家族中又过分低调,如今为人所知的唯有时家的掌权者时怀亦身体健康,暂无“传位”的意向。
“也没人可传,时家老爷子真是可怜,两个儿子去了一个,剩下那个还是外面野女人生的,上不得台面。”由于来来回回服务于枫城的富家子们,鹤亭的服务生们总能搜罗些鲜为人知的消息,茶余饭后当笑话传递,“这不,刚才还跑这儿闹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用手段把人家傅少爷困住的破事。”
夜色渐浓,流言四起。故事中的人也许全然不知,也许知晓却装作不在意。
一辆黑色轿车沿着道路驶入草木葱茏的庭院,从驾驶座下来的人在冷风中站了片刻,待从鹤亭带回来的脂粉味散了,才抬脚走向灯火通明的宅邸。
屋内点了香薰,是时家女主人喜欢的佛手柑味。换鞋进门,被堂屋中坐着的年轻女人叫了名字,略显匆忙的脚步停下。
“时濛,你跑什么?”长发披肩的年轻女人招呼道,“马上就要吃饭,过来坐啊。”
对于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时濛有着很清晰的认知。因此他光坐着不说话,捧着茶盏,盯着杯壁上的青花图案出神。
“这会儿倒像个乖学生了。”把人招过来还不够,时思卉忍不住调侃道,“要是平时也这样安安静静的,该多好啊。”
时濛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听懂似的。时思卉也不管他,偏头对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中年女人道:“妈,你说是不是?”
自入座起就闲闲歪坐、疏于搭话的李碧菡这才抬了下眼皮,很轻地“嗯”了一声。
作为时家目前的女主人,李碧菡看着时濛长大,对他的态度虽谈不上坏,但也远不及视如己出。这是必然的,血缘分亲疏,况且谁会喜欢扎在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
时濛有这个自觉,因此并不介意。只是在李碧菡抬眼望过来的刹那,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曾经有不明情况的访客夸自己和李碧菡长得像,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算是这些年来难得的能让时濛记住的笑话了。
“对了,今天傅宣燎会来家里吗?”时思卉又起了个话题,“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时濛回过神,意识到是在问他,应了句:“会来。”
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将时濛拉回现实。
时思卉是家中长女,从小到大被众星捧月地宠着,向来不屑于掩饰情绪,由着性子把人招过来,又由着性子取笑:“也是,他必须来。”
说着,时思卉又倾身靠近时濛,冲他眨眼睛:“要是他不来,算不算违约啊?”
四年时间,足够把白纸黑字的约定变成习以为常的行为。
新一轮寒潮在夜晚悄然降临。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傅宣燎在车里接了电话,同时把车内温度调低了些。
“不去。”他拒绝电话里的人,“昨天那地方乌烟瘴气的,亏你谈生意能找到那儿去。”
“你别说,最近那帮老顽固也爱去那儿坐坐……况且那小男孩,姓徐的那个,你不是挺照顾的吗?”
傅宣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敲,反应过来后,面上便浮现出些许戾色:“别提了,不知他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今天已经打五遍了。”
电话那头,傅宣燎的好友高乐成笑得直打跌:“说明我们傅少魅力不减,当年时家二少……”
“提他干什么?”想到前路通往何方,傅宣燎更没好气,“我宁愿自己是个丑八怪。”
高乐成见好就收,又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后,两人把下次会面的时间敲定了。电话挂断,傅宣燎收了笑,映在车窗玻璃上的侧脸线条冷硬,像是被风染上寒凉。
傅宣燎步入时家大宅,正赶上开饭。
时家规矩多,用餐时讲究食不言,傅宣燎恪守礼节沉默入座,只在瞥眼看见时濛被衬衫袖子包着的手腕时,眉梢微扬,似是诧异。
也许是一家之主时怀亦在场,傅宣燎身旁的时濛自饭局开始就安静得过分,夹了两筷子菜,添了一碗汤,意外地没对傅宣燎指手画脚,横加控制。
饭毕,时怀亦点名傅宣燎跟他去书房坐坐,想必有商场上的事要谈。
说来令人唏嘘,时家在枫城叱咤风云数十载,到头来家中竟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时怀亦临近退休,只能靠提携友人家的小辈发挥自己的余热。对此傅宣燎姿态摆得正,接受时怀亦提点也怀着敬意,是以从书房出来,他在一楼的后院吹了一会儿冷风,捋了一遍交谈的内容,才上楼去。
其实时怀亦对他的照拂除了出于上一辈的交情,还与何有关,傅宣燎心里也门儿清。对于时怀亦提出的合作……傅宣燎一只手按太阳穴,一只手握住门把手往下按。
傅家在商界算是后起新秀,尚未站稳脚跟,能攀上时家这根高枝固然好。可吃人的嘴短,放在从前,他坦荡磊落,可以无所顾忌,如今却被另一桩稀里糊涂的交易牵绊着……
门扉应声开启,屋内黑压压一片,傅宣燎专注于思考无暇观察,抬手刚要摸到开关,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制住,紧接着一个拖拽,整个人猝不及防。他的背脊狠狠撞上墙壁,险些连后脑勺一块儿遭殃,傅宣燎“咝”了一声,在黑暗中紧蹙眉头。对方似乎发觉自己下手重了,后撤半步,手却固执地按在傅宣燎肩上不肯松。
“又发什么——”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傅宣燎就看见身前比他矮半头的人身形一颤。
时濛没有回答,而是问:“昨天去哪里了?”
对于他的自欺欺人,傅宣燎觉得既好笑又可怜:“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刚才在楼下收到高乐成的通风报信,傅宣燎不是不惊讶。毕竟时濛这人清高自傲,又极爱面子,即便再不爽也只敢窝里横,跑出去示威不像他的作风。
不过对于已经做了的事,时濛从不抵赖反悔,他坦荡地昂着头:“不准去那种地方。”
傅宣燎又笑了:“怎么?”
不得不承认,话里的几分故意,为的就是让时濛流露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在任何一段关系中,没有任何一个雄性生物甘于处在下风。于是,当时濛那双黝黑的眼睁大,变成乌溜溜的圆眼,神情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难以置信时,傅宣燎难掩心中快意。
“怎么,气坏了?”他弯腰偏头,凑近了看时濛。
此刻,傅宣燎显然没料到挑衅可能带来的后果,也忘了时濛一旦疯起来,向来不计后果。只见时濛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暗流涌动,傅宣燎尚未来得及分析其中含义,左手突然就被举高,撞在了墙壁上。
受到袭击时,人做出的第一反应是回击,傅宣燎也不例外。他强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精准地掐住面前人的脖子,猛一使劲,将袭击者推到对面墙上。
时濛踉跄两步,剧烈的撞击逼出喉间一声闷哼,蹿入鼻腔的铁锈味使眼前发白了一瞬,待猛吸一口气,眼前的面容逐渐清晰,他才慢慢卸了力气。
疼痛使傅宣燎面目狰狞,察觉到时濛放松身体,他又觉得好笑:“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走廊的灯光透了一点进门,傅宣燎背光站着,立体的五官在脸上映出连片阴影。时濛凝望着他,在逐渐平复的喘息中,将所有情绪藏在黑暗里。
一方放弃挣扎,角斗便失去意义。傅宣燎松开五指,背过身去迎着光抬起手看伤处,低声咒骂了一句。
傅宣燎去楼下问阿姨拿药箱的时候,碰到身披浴袍端着红酒杯从楼上下来的时思卉。她找了个空位坐下,瞧了一眼傅宣燎手上的伤,笑着说:“都出血了,要不要打针破伤风疫苗?”
傅宣燎没理会,清洗完伤口,搽了碘酒,转身就要上楼。
时思卉的声音在傅宣燎身后响起:“要是我弟弟还在,何至于……”
时思卉后面的话压在喉咙里,傅宣燎也不想听,抬脚拾级而上。
许是喝多了,时思卉口无遮拦,起身追问:“你就这么认了吗?你忘了时沐,忘了答应过他的事了吗?”
脚步一顿,傅宣燎没有转头。
“你们都忘了。”他平静地说,“我还记着那些做什么?”
时濛畏寒,冬日里总是将房间里的暖气调得很高。
进屋甩上门,傅宣燎把脱下的大衣丢在床上,环视一圈,没人,时濛应该在洗澡。
二楼最里侧的这间房是个套房,卧室、小型客厅加上卫生间,功能齐全,原本是时家老爷子留给最宠爱的儿子的卧房,几年前被时濛抢了来,成了他发疯的地方。
品了品“抢”这个字,傅宣燎伸开双腿,背靠沙发,勾唇讥笑。可不就是抢吗?时沐有的他都要有,无论死物活物,都是先抢来再说。
卫生间隔音很好,时濛洗完出来的时候,看见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傅宣燎,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接着视线向下,扫过他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过两秒又移了开去,径自走向阳台。
傅宣燎睁开眼时,入目的便是裹在沉沉夜色中的颀长身影。
与开着空调盖棉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时濛喜欢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打开窗户看夜景。不算温柔的风撩起浴袍空荡的袖管,常拿画笔的纤长手指拂过耳畔湿漉漉的发尾,露出缀满水珠的白皙脖颈,隐约能见几枚突兀的指印,如散落在雪地的点点猩红。
他看了一会儿,歪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傅宣燎拿起外套穿上的时候,瞥见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白衬衫,他不放弃挑衅的机会,扭身问时濛:“哪儿弄来的?”
刚睡醒的时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到床上的,陷在凌乱被子里,闻言瞥了一眼。
傅宣燎拎了那衬衫丢到床上:“昨天没看仔细,穿上让我瞧瞧。”
半张脸被盖住,被窝里伸出一截手臂,一手掀开衬衫。时濛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捣乱的人。
傅宣燎走到床边,单手撑在时濛身侧,贴着他薄薄的耳郭,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穿,我怎么知道是青出于蓝,还是东施效颦啊?”
10月的第四个星期天上午,时濛起床后先撕掉用红笔圈上的星期六那张日历,然后拿出美工剪刀,把只穿了一次的衬衫剪得稀碎。
顶层阁楼冬冷夏热,家里没人愿意上去。时濛向父亲要来,把阁楼布置成了画室。上个月完成的那幅薄涂画已经干透,时濛指腹轻轻拂过画布上的斑斓色块,起伏不定的心绪终于安定下来。
他将画布从画架上摘下,卷成一束,塞进身后的背包里。
出门下楼的时候,时濛碰到从二楼房里出来的时思卉。经过一天的休憩,她束起头发,戴上眼镜,又恢复了职场精英的干练打扮。
看见时濛身后的画,时思卉问:“去孙老师那儿?”
时濛走在前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就是个带艺考美术生的。”时思卉略带讥讽地问道,“你不都能靠卖画赚钱了吗,还要跟他学?”
“嗯。”
两人同时下楼,一齐走到外面。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时濛脖子上被掐的痕迹暴露无遗。
时思卉心中翻涌而上的愤恨不甘被强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和讥诮。瞧着时濛那过分精致的侧颜,时思卉说:“你母亲也住在那儿附近吧?”
时濛伸手拉开车门,闻言偏头看去,神色有些许迷茫。
“勾三搭四的毛病难改得很,尤其是当第三者,横刀夺爱什么的。”虽然说着别人的事,时思卉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时濛,“你可得看好她,别再让我们时家跟着丢脸。”
路上等红灯的时候,车窗外的路边有个小孩走路摔了跟头,被母亲模样的女人抱在怀里哄。
如果说疼了会哭是天性,那么疼多了学会沉默便是天分了。时濛看见那孩子还是哇哇哭个不停,神情如死水般漠然,甚至觉得很吵。
孙老师家住城东,老小区多层楼房的一楼。时濛把车停在北面围墙下,走进铁门半掩的院子前,先把毛衣领口往上拉了拉,然后越过朝西的门洞,径直上台阶进了主屋。
上了年纪的人住在一楼总没有关门的习惯,何况隔壁就是自家开的绘画班。孙雁风正往食盆里倒猫粮,就听自家猫“喵”了一声,从斗柜上跳下去,扭着屁股走到门口。
“濛濛来了。”看清来人,孙雁风招手道,“站着干吗?快进来坐。”
时濛在最靠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皮毛油光水滑的橘猫在桌下围着他的裤腿蹭来蹭去,他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
“它倒是黏你。”孙雁风端着茶壶回到客厅,给时濛斟上一杯,“这猫平日家里一来人就躲没影了,看来它跟你有特别的缘分。”
接过热茶捧在手心,时濛才得空看下头的猫,那猫刚好也仰起脑袋看他,相顾无言,目不转睛,仿佛坐实了“缘分”二字。
习惯了爱徒的寡言,孙雁风转身去搬画架,像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那样边做事边说闲话:“你妈妈最近也养了只猫,捡的,黑白花,叫木木,木头的木,你要是哪天得空啊……”
布完画架转身,孙雁风看见时濛已经将带来的画布铺在桌上,用刷子上光油了,看样子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孙雁风叹了口气,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负手回屋去了。
隔壁就是绘画班,星期一到星期五,孙雁风在学校美术教室带艺考生,周末在家隔壁授课,星期天上午学生最多。因而时濛拥有了半日宁静,给画作仔细刷了油,装了窄边木框,一忙就是三个多小时。
中途有一段插曲,时濛找螺丝刀的时候拉开斗柜的抽屉,发现里头卷着的几幅画,其中一幅散开了,露出标有署名的一角,清秀的“沐”字让时濛想起了早上傅宣燎口中的“东施效颦”。
时濛微张的唇抖了几下,手掌握紧又松开,念及不是自己的东西,便强行压下了破坏的欲望。
不到中午,时濛便要走了。
留他自是留不住,孙雁风忙洗了手从教室出来:“画还是老样子,要不我看情况帮你卖了?”
时濛点点头,说:“谢谢老师。”
不想让人空手回去,孙雁风摸了斗柜上的一条烟往时濛包里揣:“老朋友送的,都不知道我肺不好,劲儿小的也抽不得了……”
背包拉链被拉严,时濛没让东西进包里。
“我也不抽了。”他说着,把空瘪瘪的包甩到肩上。
孙雁风霎时一怔,把人送出门才想起来问:“怎么不抽了?”
孙雁风印象中时濛刚学会抽烟不过半年,正是瘾大的时候,上个月来这里时口袋里还揣着包女士烟。而且这孩子固执得很,长辈的劝导一概不听,能让他做出改变的只有他自己。然而时濛并不想解惑,只丢下一句“戒了”,继续往外走。
“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好。”孙雁风跟了上去,像是怕没机会说,“她很想你,有空的话,去看看她吧。”
虽从一个长辈口中听到这种类似请求的话,时濛却丝毫没有动容的迹象。
正午日头高悬,他抬头望天,太阳散开的光晕一圈连着一圈,仿佛无穷无尽,照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头晕目眩。
傍晚时分,时濛做了个梦。
漆黑的画面,只有声音,零碎的声音,碗碟砸下的刺耳声、桌椅倒地声、雷声、雨声,在没有阳光的阴暗角落里,恐惧如同霉菌般疯狂滋生。他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同伴的嘲笑,以及画纸被撕碎的声音,飘在很远的地方。
“我叫时沐,是你的哥哥。”稚嫩的童音响起。
“在这个家里,你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威严的男人说道。
“救救他,救救他吧,妈妈求你了。” 女人用尖厉的声音哀求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是女人带着哭腔的指责。
“你以为进了这个家门,就是时家的人了?”这是事不关己者的提醒。
“等着吧,你会遭报应,你们都会遭报应的。”诅咒铺天盖地。
…………
时濛在梦中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缩身体,惊醒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时濛缓慢地伸出手,目光落在窗外的一片黑暗里,神志恢复清明的同时,他想起今天是他最讨厌的星期天,于是恹恹地再度合上眼。又要等上六天,等到下个星期六……
“醒了?”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时濛的思绪。
他先是肩膀一缩,待到反应过来是谁在房间里,几乎是立刻扭过身去,赤脚踩地站起身来。
梦里最后的声音来自一个男孩,与其他人不一样,他说:“你画得真好看。”还说:“别怕,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
为了守住这方安全的领地,时濛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在梦里把人抱在怀里,急促的心跳才重归平静。
醒来后双眼睁开一线,看见斜倚在门口的那道身影,时濛猛然睁大眼睛,从床上翻坐而起。今天不是星期六,他不应该在这里。
时濛站在床边不说话,也不动,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身处梦中。
似是觉得他呆愣着很有趣,傅宣燎笑了一声:“你的鞋呢?”
今天是星期天,时濛觉得,多一点的时间都算是偷来的。
对视的刹那,傅宣燎愣了一下,神色中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阴郁,转瞬又变回浑不吝的笑。
很久以前听说,得到双方当事人认可的记忆才称得上一段真实的故事,而被一方遗忘的,最多只能算一场哗众取宠的独角戏。
此刻,时濛忽然想起正午见过的太阳,灼烫、刺眼,却还是让人想要靠近。于是他选择闭上眼,双手抱臂,再疼也缄默不语。
两人针锋相对惯了,处处都要分个高下,谁能牵动对方的情绪、谁能让对方乱了分寸,谁便是赢家。今日傅宣燎来时家本不在计划之内,他路过二楼便推门进来瞧了时濛一眼。
怎么说呢?合约在身,多在甲方面前刷脸也是让自己图方便。
傅宣燎把在阳台边的拖鞋踢到床边,走到门口又回头,后知后觉地问:“你戒烟了?”
时濛又躺回床上,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由于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傅宣燎一年到头连感冒都鲜少患上,全身上下就呼吸道残留了点陈年旧疾。
每逢换季,傅宣燎的鼻子就格外敏感,有一回进时濛的屋子,他正叼着烟站在阳台上,一阵风往里吹,烟味直窜鼻孔,呛得傅宣燎连喷嚏带咳嗽,险些把肺咳出体外。所以时濛身上没了烟味,傅宣燎很快就发现了。
两人的关系不过靠着一纸合同维系,再者一个星期两人仅有一天会见面,他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把时濛戒烟的原因扯到自己身上。
下楼进到起居室,空气中柑橘香气浓郁,甜得傅宣燎险些又要打喷嚏。
“小傅来了,随便坐。”
时家女主人已经等在那里,桌上茶香袅袅,倒有了些谈话的氛围。
傅宣燎入座,寒暄后并不急于主动切入正题,而是拿起茶盏握在手中把玩。
傅宣燎下午和高乐成去他们家新开的高尔夫球场,在那儿偶遇时怀亦的夫人李碧菡时,傅宣燎便察觉出对方的一丝刻意。后来,李碧菡邀请他去家里小聚,加上今日时怀亦不在家,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昨天老时只顾着拉你聊生意上的事,我都没能插上嘴。”李碧菡坐在沙发的单人位,笑得温婉,“听说你母亲去国外调养身体了,我忙得赶不上去送她,等她回来,务必带她来家里坐坐,我亲自煲汤给她喝。”
傅宣燎自是应下。
李碧菡和傅宣燎母亲蒋蓉年纪相仿,又毕业于同一所师范院校,各自嫁人后作为同一圈层的太太也经常往来,算得上闺中密友。
因此当年两家人曾口头结过亲,想让傅宣燎与时思卉凑成一对,后来事情没成。几经兜转,傅宣燎还是落在了时家。
说起往事,李碧菡颇有感慨:“小时候,你们三个就玩在一起,跟亲的一样不分彼此,我们当时就觉得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缘分,后来加上时濛……”
提到这个名字,李碧菡的目光恰到好处地暗了一下。
“这孩子打小性子就野,不服管教,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改变。”她叹了口气,“就是委屈了你,正是年少有为、大展拳脚的时候,却被困在我们时家,还要常常过来。”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至少傅宣燎记得,时濛八岁刚到时家那会儿还是挺乖的,乖到成天躲在角落里,影子都见不着。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事,与傅宣燎并无关系,他笑了笑,说:“见外了,我也得仰仗伯父提携,每周抽空来听一席教诲,是我赚了。”
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被傅宣燎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客套了回去,李碧菡面色稍显不悦,没怎么表现出来,捧起茶时面上又带了笑。
这回是历尽沧桑无可奈何的悲凉,李碧菡望向厅堂正中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上风烟十里,山峦叠翠。
“要是沐沐还在,看见我们能像这样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该有多高兴啊。”
四年里,傅宣燎极少刻意去想时沐,这阵子频繁被身边人提起,他有种无处可逃之感。
路过学校,想起两人曾勾肩搭背走进校门;经过展馆,想起自己临时顶上作为摄影师记录下时沐拿奖的一幕;驶过不起眼的街角,都能回忆起曾在这里与时沐说过什么话。
“我爸希望我念商科,可我只想画画。”少年转过身,阳光穿过树叶缝隙细碎地落在眼睛里,“你也不想接手家业吧?以后我聘请你当我的御用摄影师,怎么样?”
暮色填满街角,时沐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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