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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 读者对象:文学爱好者
本书是一部以一个村庄百年变迁为内容的主旋律作品。小说将主人公的个人成长与新时代的乡村巨变有机结合,将历史与当代有机结合,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主人公的成长历程,镌刻着大时代的幽微和繁复。整部作品扎根本土、深植时代,以文学的方式描绘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发展历程和精神图谱。作品通过对小村百年来20个典型人物的特写刻画,体现了时代的变迁对普通民众命运的影响,是用文学的视角来解读民生问题的大胆尝试。
1.该作品为中国北京出版创意产业园区精品文学创作出版平台暨“文学创业板计划”首批成果之一,“京产文学新人新作培育”项目推广活动(北京市宣传文化引导基金扶持项目)重要展示作品。
2.该作品是一部由二十个故事组成的长篇小说,各部分既独立成篇,又有内在关联,时空交错,视觉变幻独特,人物形象复杂饱满。小说通过鲜活典型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乡村故事,为读者呈现了一部相对完整而又曲折的农村变迁史。
3.作者的文字细腻而有质感,冷峻而又温暖,文字里的山水草木,沙石瓦砾,以及所有的生命。其在作品中刻画的人物,映射出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复杂景象,以及中国农村面临的转型困境和人心走向。
4.该作品立意深远,《中国作家》原主编、著名作家王山;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当代》原社长、主编孔令燕;《小说选刊》副主编顾建平联袂推荐。
自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人。营盘不大,故事却多。在岁月的长河里,
在那些留在营盘或走出营盘的人身上,发生了许多令人深思的故事。
这些故事牵扯着个人的、群体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人性的
方方面面的碰撞、阵痛、撕扯、无奈和新生。这里的山水草木、沙石
瓦砾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在时代奔腾的洪流里,映射出
中国百年来剧烈变化的社会景象,以及农村面临的转型困境和人心走
向。那些鲜活典型的人物形象,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为读者构建了
一部更为完整、曲折的农村变迁史。
刘平勇,1968年生于云南昭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以刻画时代巨变浪潮中的小人物见长。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大家》《当代小说》等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有小说集《另一种悬崖》《一脸阳光》《因为有爱》《天堂邂逅》《香味》,散文集《行走的草垛》《疼痛与抚摸》,长篇小说《如尘》《风云激荡》等。中篇小说《亲人和北京》入选《中国好小说·2022中国年度优秀中篇小说选》,中篇小说《让你看看我的脸》于2023年改编为同名电影。曾获滇池文学奖、边疆文学奖等奖项。
目录:
父亲 _ 001
小叔 _ 021
平民 _ 033
井 _ 046
小广播 _ 059
彭三儿 _ 068
牲口 _ 082
晒太阳的女人 _ 102
燃面 _ 135
田园 _ 162
沙滩上的鱼 _ 179
山泉的诅咒 _ 205
晚歌 _ 228
我是张小根 _ 240
我是英子 _ 255
扳腰 _ 313
黄毛 _ 332
月光 _ 354
香味 _ 372
苍生 _ 393
试读:
父亲
在营盘,父亲绝对是一个传奇人物,单说他五十岁那年忽然死去,
三天后又忽然活过来的那件事儿,就足以让人惊奇。
那天是端午节,村里人都习惯借着节日偶尔去游山玩水,在村里
称为“游百病”,据说在这一天游山玩水,人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能够驱邪避灾。父亲也不例外,随着村里的男女老幼,扛着锄头到山
上去游玩。
父亲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他说头有些晕,就到床上躺一会儿。
吃饭的时候,母亲去叫父亲,父亲已经没了呼吸。
那是一个伤心的端午节,我们一家人悲伤到了极点。一个好好的
父亲,怎么就忽然死去了呢?道士先生看过了,要第七天出殡。可在
第三天的深夜,悲伤的母亲吃惊地发现,父亲的棺材里有奇异的响声。
咚咚的,像轻微的叩门声。村里的人打开棺木,发现父亲居然睁着眼
睛看着大家,这把在场的人吓得半死。族长伸手摸摸父亲的鼻孔,居
然有轻微呼出的热气。父亲神奇地活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从
棺材里抱出来,父亲眨了眨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我怎么在棺材里?
母亲问父亲,你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父亲说,我是死了。我还见到了阎王。阎王说他弄错人了。
父亲又说,阎王说他要的是赵老八。赵老八是我家的邻居,小父
亲一岁,他就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他听见父亲说的话,当场就一个踉
跄瘫在地上晕了过去。赵老八是三天后死去的。整个村子笼罩着一种
神秘的气息。所有的人看我的父亲,都像看鬼魂一样感到恐惧。许多
人都觉得,我父亲一句话就可以把人处死。村里人没有谁不怕父亲的,
都认为父亲能通阎王,生怕父亲一不高兴,一句话就把人点死。
原来的父亲十分和善,跟村里人的关系很好,现在,人们都躲着
父亲。父亲的孤独可想而知。
我父亲的传奇还不仅如此。年轻时,他还莫名其妙地加入了中国
的解放战争,又莫名其妙地在死人堆里活了过来。
1948 年那个春天的早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却不可逆转地
改变了父亲刘大顺的命运。
战争的硝烟弥漫在整个中国大地,连云南高原上这个尘埃一般细
小的营盘,也能嗅到硝烟的气息。那天早晨,所有的植物都像新生的
婴儿一样,嗷嗷待哺地仰着粉嫩嫩的小脸,等待着乳汁一般的春雨的
降临。二十岁的父亲一如既往地起得很早,他光着膀子,挑起那担褐
色的木桶到沙沟边去挑水。父亲每天必须要挑上三担水,才能把家里
的那口石水缸装满。村里所有的人都说父亲孝顺、勤劳。他结实的肌
肉和轻快有力的步伐,让贫穷瘦弱的营盘也显得生机勃勃。
那一天早晨,当父亲挑第二担水的时候,就看见村口走来一队身
穿黄色衣服的国民党兵,尽管他们扛着枪,但还是显出拖拖沓沓、疲
惫不堪的样子。父亲赶紧站在路边让兵走过。可一个高高大大的兵斜
着眼睛看了看父亲,然后哈哈笑了两声,对其他兵说,把他带走!是
块当兵的料子。就有十多个兵蜂拥而上,扭住了父亲,父亲拼命挣扎,
但却寡不敌众。父亲大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当兵!我不当兵!
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老父老母就只有我一个独儿子。可那些兵根本
不理他,推推搡搡把他带走了。
当爷爷知道父亲被抓走时,就顺手从门前矮墙上的簸箕里抓了一
把辣子面装进兜里,拼命往村外赶,他的鞋子都跑脱了一只,又摔了
一跤,把膝盖都摔出了鲜血。当他跑到村口,一眼就看见了那一担他
再熟悉不过的褐色木桶。木桶倒在泥土里,水把泥土打湿了一大片。
大顺不见了!爷爷的泪水就出来了。爷爷向着知情者所指的方向飞快
地追去。追到了村公所,爷爷终于见到了他的宝贝儿子大顺。大顺被
绑在村公所的一根柱子上,那些黄衣服兵端着碗在稀里哗啦地吃饭。
爷爷连忙从兜里抓出辣子面,往自己的眼睛里揉。爷爷就什么都
看不见了,眼睛火辣辣地疼,泪水一个劲地流。他抓着儿子的手臂又
哭又喊,儿呀,你不能走呀!你不能丢下爹不管呀!
大顺大叫着,你们放了我!你们这些王八蛋放了我!爹,爹,你
眼睛咋了?你眼睛咋了呀!
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大顺长长地啊了一声,就没声音了。一个兵
用枪托对着大顺的胸脯恶狠狠地说,你狗日的还敢骂人!老子揍死你。
爷爷连忙转过身,向那一群黄衣服兵跪下,磕头。哭着说,长官呀,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吧!我眼睛瞎了,我就一个儿子呀,
我老伴儿常年生病躺在床上,没有儿子我咋个活呀!爷爷的额头都磕
出血来了,地上都磕出了一个坑,坑里浸着爷爷紫褐色的血。爷爷采
用这种自戕而又残酷的方式,还是没有把父亲留下来。
爷爷大病了一场,半年后才慢慢好起来。他的眼睛再也不像过去
那样清晰了。看一切事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奶奶在每一个秋天,都会
把那半青半黄的玉米做成浆粑粑,用一个破烂的筛子端着坐在村口,
眼睛望着出村的山路,一声声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顺儿啊,你回来
吧!回来吧!妈已做好浆粑粑等你回来吃呀!顺儿,你在哪里呀?你
快回来吃吧!趁浆粑粑还热呢。奶奶就这样坐在村口,喊破了嗓子,
哭瞎了眼睛,最后郁郁而死。奶奶死的时候,依然坐在村口的土坎上,
眼睛望着远方的山路,膝盖上放着一把筛子,筛子里装着两个黄亮亮
的浆粑粑,在阳光里闪闪烁烁。
父亲被黄衣服的国民党兵抓到的时候是光着膀子的,爷爷请求黄
衣服的国民党兵允许他回到家里为父亲捎上一件外衣。但没有得到允
许。爷爷只得把自己的破棉袄脱给父亲穿上。父亲穿着那件破棉衣就
开始了他鲜为人知的艰难行程。
这群黄衣服的兵每到一个村都要抓一些人,父亲就跟着这一支人
数逐渐增多的队伍,足足走了八个月才走到北平。
途中,父亲是有过逃跑的打算的。后来,他亲眼看到几次逃跑者
的下场,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第一次看到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小伙子,看上去不足十八岁。唇上
才冒出一些淡淡的绒毛。那天队伍经过一段很长的山林,那小伙子就
趁人不备一头扎进浓密的树林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有人逃跑!有人
逃跑啦!接着就听到砰砰两声枪响。一个兵举着枪大声说,哪个狗日
的敢逃跑,这就是他的下场!父亲一扭头,就看见了两个兵拖着一个
满脸鲜血的人走了出来。一个兵说,报告首长,人死了。一个高高大
大的兵说,活该!扔了!于是就把那个满脸鲜血的人扔在了路边。
父亲的心一紧,打了一个寒噤,有尿液流在了裤子里。
第二次看到的情景更让父亲心惊肉跳。那天队伍住在一个四合院
里,屋子除了瓦片,全是木的。木地板、木墙壁。
半夜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醒了父亲,父亲起身看到了令人毛
骨悚然的一幕。煤油灯像醉汉似的在冷风中东摇西晃。四个脱得精光
的男人,紧贴墙壁站着,手举得老高。几个兵一手提着铁锤,一手握
着银亮亮的五寸长的大洋钉。把那几个脱得精光的男人的脚掌钉在木
地板上,手掌钉在木墙壁上。随着铁锤的起落,那些男人就惨叫,一
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敲打在父亲的心上,于是就有温热的液体打湿
了父亲的下身。
有人大声喊,全体起床!集合!所有的人都心惊胆战起来。看着
那四个脱得精光的男人气息奄奄的样子,所有人的腿都在打战。那些
男人的手掌上流出的鲜血,沿着手臂流向他们的腰部、腹部、大腿、
小腿直至脚掌。像无数褐色的毒蛇爬满了他们的全身。
一个兵高声说,弟兄们,我们要为党国立功,大家要珍惜这个机
会!谁要是不识抬举,敢再逃跑,我就叫他生不如死!大家看清楚了
没有?这就是不识抬举的逃跑者的下场!
离家越来越远,父亲逃跑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只是他放不下
我的爷爷和奶奶,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额头上流着鲜血的爷爷,泪
流满面的爷爷,呼天抢地的爷爷;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哭红眼睛
的奶奶;听见奶奶呼唤着他的乳名,那声音飘飘忽忽,时远时近,有
时打成结,有时化成雾,有时变成鞭:捆绑着父亲,包裹着父亲,抽
打着父亲。但有什么办法呢?父亲的思念就像雨后的彩虹,看得见,
却摸不着。父亲无法回到爷爷和奶奶的身边。
逃跑是行不通的,要是在逃跑中丢了命,那就永远见不到爷爷和
奶奶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认命了吧!说不定还会像那个
兵说的,这是一个“为党国立功”的机会,说不定还会干出一番大事来,
到那时再回家跟爷爷和奶奶一起享清福。
八个月的风餐露宿,让父亲变了一个人。八个月里,父亲没有好
好洗过一次脸,洗过一个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个好觉。爷爷脱
给他的那件破烂的棉衣,棉花早已经被荆棘剐落了,被风吹走了,只
剩下渔网一样的外壳挂在父亲的身上。鞋子烂了,脚趾跑到外面喝风。
裤子破了,羞处都露在外面。身上散发着恶臭,全身痒得难受,伸手
一抓,竟是一把的虱子。父亲的脸黑得像煤炭工人的脸,眼窝深陷,
眼神暗淡无光。胡须像深冬的枯草,零乱而了无生气。原本身强力壮
的父亲,此时就像一个流落街头多年的老年乞丐。
到了北平,父亲就换上了一套黄色的军装参加了战争。只握惯锄
头而从没握过枪的手,竟然也把步枪的子弹射了出去。父亲接着就参
加了三大战役。在平津战役中,父亲的部队起义了,父亲就理所当然
地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二九师二八七团三营九连的一名
战士。后来过黄河渡长江解放海南岛,再后来负伤复员娶妻生子……
父亲是在一个名叫巴所岗的战役中负伤的。当时父亲还是一个副
班长。父亲那个班的人正在持枪匍匐前行,突然一颗冒着青烟的手榴
弹被扔进了人群。大家顿时手足无措,父亲一个箭步上前,飞起一脚,
踢在手榴弹上,手榴弹飞出几米远就爆炸了。父亲的小腹被三块弹片
击中,顿时鲜血如注,父亲用手捂住伤口,继续前行。父亲听到一声
大喊,同志们,冲啊!父亲一抬头就看见老班长挥着右手往前冲。一
颗子弹从老班长的嘴巴里穿过,老班长的军帽后面绽开了一朵鲜艳的
红花。作为副班长的父亲身子一扭背起老班长就走。老班长猛地推了
一下父亲,说,快走!老班长的嘴巴里喷涌出鲜血。多年以后,父亲
的小腹依然隐隐作痛,老班长那喷着鲜血的、透过隆隆炮声的声音依
然清晰可闻。
父亲走了,奶奶死了,爷爷也在悲痛和绝望中死了。
父亲一走就是八年,直到 1956 年的秋天,父亲才从海南岛复员
回家。八年了,父亲带回了三样东西:一个留下三块伤疤的身子、一
身绿色的军装、一沓战友的照片。
踏上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土地,父亲的心激动得差点跳出了嗓子
眼儿。他一遍又一遍地设计着,见到爹和娘时应该怎样做?拥抱,哭
泣,大喊大叫,还是站得远远的呆若木鸡?这些都不恰当。他想,他
得悄悄地叩开柴门,给爹娘一个惊喜。然后,左手拉着爹,右手拉着娘,
甜甜地喊,爹,娘,儿回来了!爹娘就一把把他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泣不成声。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全身。
爹说,这不会是做梦吧?娘说,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啊!
父亲的想象过于奢侈,他看见了曾经养育过他的土地,却没看见
把他养大的爹娘,以及那间见证过他成长的老屋。老屋已经成为一片
废墟,长得有人高的狗尾草在风中簌簌地摇晃。幸好村里还有一些人
记得父亲,他们把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父亲热情地招呼到家里。可这
种热情,烘不透父亲的心,父亲的心沉重得像吸饱了雨水的乌云,随
时都有可能落一场悲伤的暴雨。
爹呀!娘呀!家呀!你们在哪里呢?父亲的伤痛只有黑夜和繁星
知晓。
父亲在废墟的旁边搭了一个草棚当作家。
合作社的社长批给了父亲一些木料,父亲就亲自到山上去砍去扛。
那些木料粗糙的皮把父亲的肩膀磨破,血把木料染红,父亲咬牙挺着,
哼都没有哼一声。在村人的帮助下,父亲终于建起了一间房子。黄色
的墙,青色的瓦,散发着松树香味的木门。
从草棚里搬到新房的时候,父亲流泪了。父亲跪在屋子的中央砰
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爹,娘,儿盖新房了,
儿有家了,你们就放心吧!你们就安息吧!儿不孝顺,没有本事照顾
你们,儿有罪呀!爹,娘,儿要为你们娶媳妇,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
为你们生孙子,生许许多多的孙子。爹,娘,只因儿子不识字,连一
封信都没写给你们,又加上那该死的战争,害得爹娘在焦急中死去。
儿累死累活也要让你们的孙子好好读书,为你们争气。
时间的大手一挥,新房子已变成了老房子,年轻人也变成了老年
人。父亲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已长大成人,纷纷挣脱了他的怀抱,
走出了他的视线。父亲的孤独就浮出了欣慰的海水。父亲排解孤独的
方式,就是修建三间呼唤儿子回来的房子。父亲省吃俭用,节衣缩食。
把钱一分一厘地节约下来盖房子。父亲的节约已经跟吝啬结姻,被村
里的人翻来覆去地传成笑谈。
营盘常常流传着这样的笑话,说父亲坐在门口吃饭,忽然看见一
只狗在院子的一角拉屎,父亲的脸上就一下子布满了笑容。父亲放下
碗,翻过筷子,顺手抓过一把草或者瓜叶豆叶之类的东西,用筷子把
那一截一截的狗屎一一夹起,放在上面,丢在厕所里做肥料。
说父亲在外干农活,即使要小便,也要拼命憋着,直到回到家里
把尿撒在家中的尿桶里。父亲常说一泡尿就等于一个大萝卜。这句话
从营盘传出,即便是几十里之外的村子都知道。甚至有人传说,父亲
有一次忽然晕倒在路上,那是被尿憋晕的,当尿液失去了控制,喷涌
而出打湿了父亲裤裆的时候,父亲醒了过来,用手摸着水淋淋的裤裆
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我的一个大萝卜又不在了。
说父亲在生产队的时候,经常去瞧夜,父亲带去的家当通常是一
张破毯子,一床破棉絮,一只黑砂锅,还有一把五齿小钉耙,一只烂
撮箕。破毯子,自然用来垫,破棉絮当然用来盖,但黑砂锅却不是用
来煮饭的,而是用来装尿的。五齿钉耙当然是用来抓粪的,狗屎牛屎
马屎人屎羊屎,什么都抓。当然,羊屎疙瘩又细又小,五齿钉耙抓不
起来,父亲就蹲下身来,一颗一颗地捡起来,装在那只破破烂烂的撮
箕里。每次去瞧夜,父亲不仅能苦(赚)到两分工分,而且还能抓到
一撮箕粪,赚到一砂锅尿,因为别人去瞧夜都是没带砂锅去的,都是
把尿撒在外面的。
说父亲瞧夜回来,看见路边有人生火留下的灰烬,就想把灰烬带
到家里去沤肥,但一看,砂锅里装满了尿,撮箕里装满了粪,怎么拿呢?
父亲马上就想到了那床烂毯子。父亲用手把那还热乎乎的灰烬捧到那
床烂毯子里。走着走着,烂毯子就冒起烟来。原来灰烬里还有火星未灭,
把父亲的毯子烧燃了……
关于父亲的传说很多,但有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不过,父亲是
一个节俭、勤劳的人,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父亲在吃和穿上节俭
得让儿女们实在有些难为情。儿女们念他一个人在农村中孤苦伶仃,
无人照顾,都劝说他到城里生活,可他死活不肯,他说,我一个人扛
一个人的嘴巴难道还扛不住?再说,我走了,我地里的庄稼谁来管?
我的鸡我的鸭我的猫我的狗谁来瞧?我的猪谁来喂?我地里的葱蒜和
菠菜,谁来浇水?我不到城里就是不到城里,城里不是我这种糟老头
住的,城里也不是你们这些娃儿常住的,你们就是图个新鲜,总有一
天你们一定还是要回老家的,老家才是你们的家。
父亲偶尔也进城,比如说他要到城里卖一些苞谷豆子洋芋之类的
东西,买一些钉耙板锄以及薅秧用的竹制的手笼头之类的东西。父亲
进城从来不会坐车的,他要走路,哪怕肩上挑着百十斤重的东西,他
也要走路。按父亲的话说,走路还要轻松一些,身子还要舒坦一些。
坐车,晕车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呢!尽管五十里的山路,父亲进城也
是要打回转的。也就是说,早上进城,晚上是一定要转回家里的。当然,
父亲进城也是不会忘了到儿子和女儿家去的。他要把一些青苞谷、青
红豆、新洋芋之类的东西送到儿女的家里。儿女们说,爹呀,路又远,
这些东西又重,你何必拿来呀!城里的菜市场上啥子都有嘛!
儿女们是心疼父亲,可父亲却不高兴了。丧着脸说,什么,嫌不
好?城里的是城里的,我拿来的是我拿来的。城里的哪有我拿来的新
鲜?儿女们赶紧笑着说,是的是的,城里的哪有爹拿来的新鲜味好呢?
我们喜欢着呢!爹绷紧的脸才露出几分笑容,自豪地说,味道好着呢,
全都是我亲手栽种的呢!
父亲到儿子家是不吃饭的。他凡是有事进城,都要用一个小布袋
装着两个大米粑去。儿子总会热情地说,爹,还没吃饭吧?我们做饭
给你吃。爹总会笑着说,吃了,吃了,我早就吃了。
儿子说,你在什么地方吃的呢?
在街上啊。父亲说完怕儿子不信,又说,在西街上吃的啊,那个
小馆子叫什么什么的来着,那炒豆腐好吃着呢!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嘴
唇,表示嘴唇上还有油呢。儿子当然相信父亲真的吃饭了,父亲到自
己的儿子家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等儿子儿媳上班去了,父亲就从布袋里拿出大米粑来,用手拍了
拍,放在手里掂了掂,一掰两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本来是想用火
烤热,软和和地吃的。但却找不到火,难道城里人做饭是不用火的吗?
他看见了一个漆得红通通的火炉,炉面就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大桌子,
他用手一摸,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火气。再往四周一看,找不到半点
火的影子。他就只有将就着吃了,只是在心里叹息,唉,这个日子咋
个过呀!看倒好看了,就是冷火秋烟的。
父亲吃饱了,对着水管吸了一气冷水,就打主意回家了。但他怎
么也打不开儿子家的那道红色的铁门,他足足摸索了两个小时,但无
论如何都没把门打开。父亲急出了一身汗,看来今天回不去了,屋里
那一摊子事儿咋个办?那些鸡,那些猪,那些狗,那些鸭不饿坏才是
怪事呢。万一家里进去了小偷,把他的粮食偷走了那可怎么办?不!
必须回去。但怎么回去呢?父亲就往窗子外面看,一看他的头就晕乎
乎的,五层楼的房子怎么会有那么高呢?还有,每扇窗子都是玻璃和
钢筋隔着的。父亲立即打消了从窗子里面出去的念头。父亲在心里骂
道,妈的,这城头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想出去都他妈没办法。
儿子下班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脸丧得拧得出水来。
儿子说,爹,你咋了?是不是儿子哪里做错了?父亲不说话,只是挑
起他的竹箩就往外走。儿子赶紧上前堵在父亲的面前说,爹,都五点
过了,你还要到哪里去?爹冷着脸说,我要回家去!
儿子说,爹,天都黑了,你还回什么家呀?
父亲说,天黑了就不回家啦!不回家我住哪里?
你就明天回去不行吗?
你倒说得轻巧,家中可以没有人吗?
父亲挑着箩筐已走出了门。父亲走出门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城头
真他妈不是人住的!
儿子不知父亲怎么了,只得跟在父亲的身后往外走。
父亲要走路回家,儿子要带着父亲去车站坐车。
父亲说,坐车受罪,我要走路。
儿子说,天都黑了,必须坐车!
父亲执意要走路,儿子执意要坐车。最后父亲还是跟着儿子到了
车站。
幸好,还有车,儿子就让父亲坐上车,然后为父亲买了票,再叮
嘱父亲慢走。
当儿子转身离开车站时,父亲就跟售票员吵了起来。原因是父亲
要求售票员退票,售票员不退。父亲愤怒地说,你咋个不退?老子不
坐你的车还不行吗?
售票员也愤怒地说,不退就是不退,你老几十岁了,说话干净点,
你是谁的老子?
父亲说,你说老子是谁的老子就是谁的老子,老子打江山的时候,
你还没生出来呢!
售票员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从穿着神态上看去虽然有些落伍
的时髦,但在同类角色中,还是显出几分非同一般的涵养。(在这高
原小城,大部分同类角色的女子,骂起人来总是口若悬河,凶起来状
若母虎下山。)
售票员嘲讽地说,你这人才怪了,你打你的江山,关我啥子屁事!
父亲生气地说,没有老子们打江山,你能有今天?
售票员哈哈地笑了起来,无遮无拦地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她笑
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嗨!这老头子还真逗,还挺有幽默感呢,你又
不是我爹,也不是我爷爷,你对我立啥子功啦?
父亲真的生气了,一下搂起衣服来,露出小腹上巴掌大的三块伤
疤。立啥子功,你看这伤疤,老子差点把命都丢在战场上了,三大战
役老子都挺过来了,国民党的手榴弹都没把老子炸死,你说老子立了
啥子功?
售票员怔了一下,车上的人也都怔住了。
售票员的语气平和了许多,她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坐车就
是要交钱。
父亲说,我不坐车了,你退我钱!
售票员说,票都买了,不能退了。
父亲顿了顿说,老子的东西落在我儿子家了,老子不坐车了,你
总得退老子钱吧!
其他坐车的人纷纷说,人家老了,人家不回家了,就退给人家吧!
售票员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其他乘客,就从包里拈出一张五块的票
子,说,拿去拿去,退给你!
父亲拿着钱就高高兴兴踏上了回家的山路,直到深夜才回到家里,
但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因为他又赚到了五元钱,五元钱,能够
买五斤大米了啊!五斤大米,够他吃五天了啊!
父亲对钱的热爱让儿女们都感到不可思议。每次儿女们给父亲一
些或多或少的钱的时候,父亲伸出的手是轻快的,脸上的笑是从心底
升起的。儿女们总在想,父亲要那么多钱做啥呢?不见他买好的吃好
的穿。多年来,父亲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清白淡菜。儿女们买去
的好烟好酒,他总是偷偷拿到街上,卖给开小商店的王老五。父亲不
知那些东西的价格,常常三文不值二文就卖给了人家。据说,父亲把
儿女们送他的两瓶五粮液和两条精品云烟拿到王老五的商店去卖,王
老五给了他两百元的酒钱,一百元的烟钱。父亲欣喜得一夜睡不着觉,
对王老五感激得像再生父母。
有一天王老五悄悄地贴着父亲的耳朵说,老哥呀,你这东西是从
哪里来的?
父亲不高兴地说,哪里来的?是我偷来抢来的。王老五连忙满脸
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儿子他们知道你拿东西来卖给
我吗?
父亲说,不知道,他们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拿来给我吃的,但这
么值钱的东西,我咋个舍得吃了呢?
他们说,爹,那酒味道还好吧?
我就说,好,好得很呢!
他们说,爹,那烟味道咋个样?
我就说,不错,真不错呢!
他们就说,那是好烟好酒值钱呢!
我问他们,值多少钱?
王老五一听,脸色就变了,王老五连忙问,他们说,值多少钱?
父亲说,他们没说值多少钱,他们只说很值钱。
王老五的脸色立即又变了过来。
父亲在心里暗自高兴,他为自己脑筋转得快而满意。王老五狗日
的还挺狡猾的,差点上了他的当。要是自己说出那酒只值几十元一瓶,
王老五狗日的还会给他一百元一瓶吗?他记得他当时问儿子那酒和烟
要值多少钱时,儿子笑着说,爹,你问这干啥呀?父亲再问,儿子还
是笑着不回答。父亲说,要值几十元钱一瓶吧?儿子想,要是说出那
酒要值三百多元钱一瓶,那烟要值二百多元钱一条,父亲还舍得自己
喝自己抽吗?于是,儿子就笑着说,是啊,要值好几十元一瓶呢,烟
也要值好几十元一条呢。父亲啊的一声,眼睛睁得老大惊奇地说,这
么贵的东西你们买来干啥呀?儿子说,买来给你享受的呀!更何况,
这东西也不是我们出钱买的,是人家送的。父亲的眼睛一亮,转而又
迷惑起来,他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人家凭什么要送给你?
儿子说,我能帮人家做事啊。
父亲说,你能帮人家做啥事呀?
儿子说,爹,这你就不明白了,我帮人家做事,人家送点东西给我,
也属人之常情。你只管好好享受这些东西就是了。
父亲觉得奇怪,儿子究竟当了什么官,会有人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给他?自己苦了几十年,怎么就没有人送半点东西来给他呢?不过,
奇怪归奇怪,父亲的心里还是满滋润的。毕竟有人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给儿子,毕竟儿子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了自己。就在父亲眼睛一
亮的时候,父亲就决定把那些贵重的东西拿到街上去卖了,换成钱,
为儿女们盖几间漂漂亮亮的大瓦房,那也算对得起儿女们了。要不,
再好的东西,一旦吃进了肚子还不是一样变成了尿和屎。还好,王老
五这狗日的不知道真实价格,让老子把他蒙了。不过,蒙了就蒙了,
王老五狗日的有的是钱,你看他那大票子,一数就哗哗响,像他妈淌
水一个样。
王老五贴着父亲的耳朵说,老哥呀,你千万不要跟你儿子说你把
这些东西卖成钱了。你要是说了,他们就不会再给你东西了。父亲笑
着说,我有那么憨吗?我都给他们说那些东西被我喝了抽了。
王老五呵呵笑着说,老哥真有心计,真有心计呀!我就喜欢老哥
你这种节约的人,有时想着无时,有远见呀,老哥。其实再好的东西,
只是吃在嘴里舒服一小会儿,到了肚子里还不是一样变成尿和屎。都
是直爽人,我王老五就只给你买东西了,其他人的我还不敢要呢,是
真是假谁知道?这年头,假货多得像山耗子,多得一脚能踩死一大窝。
老哥你人耿直,又是乡里乡亲的,兄弟我信得过。
父亲也呵呵笑着说,你狗日的真聪明,跟我想在一起了呢!我刘
大顺今后有好东西都拿来卖给你,你狗日的也像我一样耿直。我就喜
欢你这德行。父亲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嘲笑,他在心里说,王老
五呀王老五,人家都说你狗日的是人精一个,哪知道你狗日的却是蠢
猪一头。
父亲笑,王老五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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