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矿叙事》里的故事,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讲起。贺小果,邱红兵,刘青松等一系列人物生活在一座国企石膏矿区。这段时期,国企改革,打工潮兴起。而曾经独立的自洽的矿区生活也面临着种种起伏与冲突。出走与留守,爱情与欲望,信仰与金钱。每个人都经历时代的风浪呼啸。他们身上既有清晰的时代烙印,也有各自鲜明的个性色彩。虽然不同人物的性格、命运各有不同,但他们对于理想、爱情、信仰的追寻执守却是相通的。人性的幽微之光始终闪亮。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乡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膏矿叙事》中作者写下了时代变迁,写下变迁中的人物:他们的生存状态,生活历程,以及精神气质。
这是擅长写非虚构的作家周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尝试了一种系列小说的写作模式,将膏矿内外的生活,各色人等,悲欢离合贯穿、交融。一个人物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一段生活,一个人物一种暴风雨。有矛盾,有对峙,有抗争,有救赎。用双重叙事视觉,既有经验自我,也有叙事自我,互为补充,在多声部的吟咏中,呈现时代样貌,人物命运。
后记:被遗忘的人也是人
校门被大拇指粗的铁链子锁住,铁链上的锈迹斑斑驳驳。透过门缝往里看,看到的除了蒿草狗尾草,还是蒿草狗尾草。有人在这里养过一百多头杜洛克猪。猪生意不赚钱,又有人在这里养过上千只白鼠,据说是抽它们的血清作医用。
拐过校园旁边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是单身矿工宿舍区。房梁坍塌,地角下陷。几块木门歪着倒着,窗玻璃碎得到处都是。北面山墙上隐约可见安全生产大如天,人人崩紧这根弦暗红色大字。当年,字鲜红,红得滴血。一条褪色发白的工装裤悬挂在电线竿上,像破败的旗在风中呼呼作响。
我盯着旗出神,忽地从瓦砾堆里窜出来一只狗,精瘦精瘦,骨头架子凸起如坟。它仰头冲我狂吠你,谁呀?滚开!这地盘是我的!
怎么可能?!
一群人,又是雄心勃发又是茫然惆怅,曾在此风雨飘摇快意恩仇,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说到上世纪,我有些恍惚,这么久了?已成过往?
且慢,若无过往,岂有当下?断代史的去向也是人世绵亘天地浩荡。我想有个纪念物,有座纪念碑,五矿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创造着我的世界。世界里生活着割岩组组长邱红兵,司磅工梅艳方,靠在坟边酣然入梦的陈栋梁。
当我提笔写下第一行字贺小果不属于青石帮时,我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我的耳边总响起一声轻轻的问候,如雾如霭,时隐时现。我坐在二十一世纪的公交车上,他们在窗外向我招手;我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公园小道上,他们在桃花李花间向我招手;他们在网红抖音直播带货这些词汇里,向我招手:周芳,别来无恙!
是时间养育了他们。他们的爱恨,悲喜。突然间,如此的清晰。还有月光,书信,绿皮火车。
在我有限的天文知识里,我知道月光由月亮反射太阳的光而形成。月亮不曾变老,太阳不曾变旧,所以皎皎月光永恒,可现在当我向学生们描述旧日情景,我成了形迹可疑的人。我说:车窗外,深蓝的夜空上,一弯眉月鳕鱼一样缓慢地移动。我追着它,盯着它看,看到眼睛发酸,发疼。树木、夜虫在散发着露水的气息里,应和宇宙的秩序,与月光相逢一笑。学生反问:老师,你们那时候不宅在家里打王者荣耀吗,你追着月亮看什么,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夜诉衷肠,絮语绵绵,青鸟展翅翩翩飞。每一个身着墨绿色邮差服的人都是我们最亲的亲人。1991年春天的夜晚,在一本诗歌杂志上,我读到煮字疗伤,不舍昼夜,诚交天下以诗为生命者,芳草凄凄,天涯比临。我久久地伫立窗前。漫漫长夜,一个莫名的知己在远方向我微笑。现在一份邮票多少钱?我回答不上来,我早就不用书信勾连他者。
而绿皮火车,它不载人,它载时间。载着时间慢腾腾地走,风一程雨一程,走到天荒地老。你不知道时间的起始,也不知道时间的终端。明天,明天,明天不会追着你跑。你富足,自在。你完全拥有你。
月光书信绿皮火车,一并放置玻璃瓶起化学反应,让一个人半夜三点突然醒来。他惦念春天河畔死去的鱼,他在月下苦苦找寻自己。我来自何方,我去向何地?
至于理想,爱情,那当然是应有之义,纵然时代的洪流惊涛拍岸。或者说,只有在浪涛里,我们才得以见到那些不肯泯灭的光亮。
书写五矿世界时,我一遍遍想起V·S·奈保尔说的话。他说:我从我的过去而来,我就得写我所来之地的历史,写那些被遗忘的人。
我承认,在锈迹斑驳的铁链子里,我筑起纪念碑。无意于史诗英雄的碑,它不过一粒芥子。然而,偌大的须弥山也必是纳于芥子之中。
被遗忘的人也是人。
石膏所产,甲于天下,锤凿运贩,足赡数口;田赋中上,故人皆安土重迁;万金不下百户,丰盈之象,异乎昔日所云矣。在这样的清宁县志里,他们曾经活得面色红润腰板挺直。当矿外还不知道汽水是何物时,他们拿汽水当白开水喝。可,变革来了。变革被时代推至眼前,出走与留守,爱情与欲望,信仰与金钱,何去何从?起伏,冲突,困局,如浪如涛,挟裹而来。深水里,何以摸石头过河?何以造出新鲜的血,与困顿握手言欢?若不言欢,也心向往之,这是人的难题。
五矿世界固然是要讲故事给你听,三十年前的故事,三十年后的故事。无论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还是当下,无论是他们的离开还是回归,无论是倔强的挣扎还是哀婉的日常,人成长为人,旧人成长为新人,是世界永恒的核。
陈栋梁有陈栋梁的命运,邱红兵有邱红兵的命运,好似枝叶纷披,各有归路,他们却血脉同源爱恨与共在命运的跌跌撞撞里,走过山重水复,走向柳暗花明。
生活在变,时代在变,不变的永远是人给予这世间的一切热愿和情义。
谨以此,纪念那些过去的和必将过去的日子。
周 芳
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