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去的诗,也是在说当下的事。诗中虽处处有鸟兽草木,但它们从来都是人世的投影。鸢飞鱼跃,是人的境界;黍稷方华,是人的情感。兴观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息息相关的事情,处处都基于对过去的理解和认识。因而,《既见君子》这本书正是通过努力触碰和谈论一些最优秀的古典诗人,来丰富和安定自己当下的生命。
但丁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忽然迷失在大森林里。对于现代人来说,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结束后,是会有这样的迷失和茫然,希望得到指引。对但丁来说,有维吉尔做向导,入地狱上天堂。但其实这个天上地下,是但丁自己找到的,找到之后才有维吉尔这个形状。所以,这本书,与其说一本评论古典诗歌的集子,不如说是一次找路的尝试,一次对于自己的审视和观望。通过谈论那些最优秀的古典诗人,来确认自己最值得珍视的生命痕迹,找到自己的路径,去往更开阔的地方。
张定浩,1976年生,安徽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笔名waits,写诗和文章,现居上海。
001 引子
001 曹子建
023 阮嗣宗
043 陶渊明
063 谢宣城
077 李太白
095 魏武帝
109 古诗十九首
145 既见君子
163 九歌
187 后记
《隰桑》
苏格拉底有一次和斐德若散步,走到雅典城门外的一处河湾,苏格拉底忽然开始赞叹起这个地方的美丽。斐德若很惊讶,因为苏格拉底看上去好像一个来自异乡的观光客,他就问苏格拉底:“难道你从来没出过城吗?”苏格拉底回答:“确实如此,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的人,而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到什么,能让我学到一些东西的是城邦里的人。”
苏格拉底一生的努力,似乎就在于将希腊人投诸天地的视线扭转向人自身。而这样在古希腊需要口燥舌干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事情,对于同时代的中国人,却几乎是一种常识。兴观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自身息息相关的事情,最后,才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再进一步讲,“诗三百”中虽处处有鸟兽草木,但它们从来都是人世的投影,鸢飞鱼跃,是人的境界;黍稷方华,亦是人的情感。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本只是没意思的话,因为桑树高下皆宜,处处可生,并不单在低矮潮湿之处才会长得好,但后面接了“既见君子”,这没意思的隰桑,也就变得生动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那年春天去另一个城市看他喜欢的人。他下了飞机才给对方电话,结果对方恰好在外地,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他遂安顿好住处,吃完午饭,他想如何消磨这计划外的一天空闲呢?那些名胜古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吧。
她每天也会开车经过这条建设北二路吗,路旁栅栏外的红山茶她也会看到吗?她也会天天走过踏水桥吗?看两岸杂花生树、流水回旋又奔流?看街角绿地里的梨花开放吗?
他沿着河走,走到她所居住的小区。他从她家门前的广玉兰之间走过去,又从另一侧长须垂挂的小叶榕树丛里走出来,她每天也会看到拐角处那三株盛开的白玉兰吗?那门口清一色排开的花盆,有她伺候的吗?
她每天都会经过这条踏水桥北街吧?他在街角,找了个空空的小饭馆坐下。她有时周末,会不会也坐在这里吃饭?他坐在那里,对着外面的街,想象她每天经过的样子。结账的时候,小妹多算了两元,他给过钱后想想不对,也懒得再声张,过了一会,小妹拿着两元又跑过来,带着算错账的羞涩笑容。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这里的草木很好,有深意,这里的人很好,有诚意,她住在这里很好。这一切,他也不用告诉她,就像她并没有告诉他一样。
“心乎爱矣,暇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过了几年,在酒后,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便背《隰桑》的卒章给他听。
《携手上河梁》
金克木七十八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作“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Z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文章是从几万里外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体力,也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应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地狱篇》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再反复措辞以免对方烦恼,甚至生气和伤心,也不用为了怕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可我初读下来,只觉得处处气息不顺,与金先生过去的文字迥异。倒不单因为其中又穿插了年轻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的短暂交往,或许是从中见到了迂曲的直白,坦荡的克制,以及信手写来的郑重,种种矛盾又珍贵的东西夹杂在一起。
“我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这是忏悔的文字吗,其实呢,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他早年虽也写情诗,却从不愿坠入爱的迷狂,漫长的一生历经劫火,却一直保持健朗和清明,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现实之心,遨游于古今中外的各个学科各种文化,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以游心”,在他这里,几近双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依旧还有种种感情上的烦恼和委曲。终于,在这篇追忆一生最好朋友的文章里,这些烦恼和委曲得以彻底地流露。
西晋刘琨临终有《答卢谌》和《重赠卢谌》二诗,沈德潜评价道:“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说:“拉杂繁会,自成绝调。”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也要作如是观才好。《重赠卢谌》末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好的文字,好的人,最后都可以从这里体会进去。
金先生在文章里总结他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身为中国人才可以体会得到。
文章最后记录他俩的相见,那是在1938年初,他随着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旧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是晓得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
三联书店最近出了八卷本的《金克木集》,将散落在各处出版单位的金先生作品网罗齐全,免去有心读者的搜求之苦,真是极好的事情。然而,却没有趁机编辑一下金先生的书信,在我想来实在是缺憾,因为金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书信家,其中虽难免涉及隐私,但哪怕像宋以朗那样,用节录的方式,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