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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指南(市场上唯一一本叶兆言亲自勘选的作品,超越《马文的战争》!中国具备夺取诺贝尔文学奖实力的作家不止一个,除了莫言,至少还有叶兆言。)
这是著名作家叶兆言先生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入了十二篇作品。它以“美女指南”为名,以叶兆言之笔写出形形色色的男女以及不同状态的爱情,每一个故事都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当代女性、当代爱情。
在当今社会,人们对“爱情”的概念越来越模糊,许多人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本书就是通过把不同的爱情、不同的结局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爱、感悟爱,然后学会爱、懂得爱、珍惜爱。例如:体育老师和蕙的痴缠之爱,迟钦亭和张英的冲动之爱,余步伟和马兰的迷离之爱,张山、朱春丽、李斯、范晶晶四人的纠结与现实之爱,黄效愚与臧丽花的脱俗之爱,等等。 叶兆言先生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擅长用理性、理想的文字,抒写最真实、最原始的欲望,他用一贯的冷峻风格,用其独特的视角和独有的语言风格,将红尘里红男绿女的情爱细细描绘,不说教、不严肃,就认认真真、本本分分地讲述这些故事,个中滋味自有体悟。
名家叶兆言最新作品隆重出版,十万字新作完整收录,市场上唯一一本叶兆言亲自勘选的作品,超越《马文的战争》!如果你对世道的真相还不甚了了,请读叶兆言;如果你对中国的文学不抱有希望,请读叶兆言。这里有形形色色的男女、红男绿女的情爱;纠结与现实之爱、清新与脱俗之爱!叶兆言用其独特的视角和叙述方式,解读了当代女性以及当代婚姻,能让读者更清晰地认清现代爱情的真实本质。
著名作家。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主要作品:《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五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集,以及各种选本等。
夜来香/001
去影/037 余步伟遇到马兰/083 不坏那么多,只坏一点点/131 玫瑰的岁月/169 凶杀之都/217 哭泣的小猫/227 纪念葛锐/235 我已开始练习/247 茉莉花香/259 紫霞湖/271 美女指南/281
第一章
1 荀洪元傻站在巨大的黄桷树下。据说这是一棵仙树,层层叠叠,挂着许多匾额。没人知道神仙什么时候开始附在了树上,小城的人有病有灾,求子求财,都喜欢到这树跟前来磕头烧香。挂在最高处的一块匾额最大,薄而鲜艳的红纱绸,由顶上正中分开,八字向两边披挂下来,风一吹,飘飘荡荡。匾上写着“诚则灵”三个字,金光闪闪,抬头盯着那字看,不一会儿就会觉得耀眼,脑袋昏晕。 荀洪元这刻正望着“诚则灵”三个字发呆,他摸了摸掖在怀里的集邮册,向黄桷树祷告,他希望自己今天会有好运气,保佑他能找到好的邮票。 一架小日本的侦察机飞得很低地向西北方向掠过去,警报声和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几乎同时响起。荀洪元将目光从“诚则灵”上收回来,去找那架正在头顶上飞过的侦察机,他看见了飞机上红红的膏药旗徽,对它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然后扭头往学校走去。 小城的人对警报似乎已经习惯。即使是小日本的飞机那么低地从头顶上过去,大家也不过是抬起头来,对它看上几眼而已。几个月前,小日本的轰炸机曾在小城的东城门口,扔过一颗炸弹,正好落在城墙角上,将城墙都炸坍了,大家惊慌了一阵,很快也就把这事给忘了。这是大后方一座不设防的小城,小得实在没什么袭击的意义,人们相信小日本的侦察机早看明白了,他们肯定知道该把炸弹往更有价值的地方扔。 黄桷树边上放着一块巨大的黑板,早在荀洪元跟着自己母亲逃难来到小城之前,这块黑板就竖在那儿了。荀洪元忘不了他来小城的第一印象,那天他们从船上下来,沿着黄昏的街道走着,突然看见了黑板上用粉笔书写着几个醒目的字:十月二十七日武汉失陷。 小城没有报纸,成都的报纸,隔一天用汽车送来,来自陪都重庆的报纸,却要隔五六天才能到。民众教育机关,都靠从无线电听消息,随时书写在黑板上向大众传布外界的重大新闻。荀洪元刚来小城的时候,黑板前总是拥挤着一群人,只要一有新的消息写在上面,人们顿时群情激愤奔走相告。好消息常常带有虚构的水分,坏消息却句句属实。终于人们的神情由惶惶然,变得木木然,黑板上的内容不断在变,老百姓习惯成自然,也无所谓了。 小城只有一条平坦的马路,由石灰水泥和黏土混合而成,不宽不窄,两旁栽着既不高大又不粗壮的泡桐。为了不影响架得不是太高的电线,泡桐的枝桠全部经过了修剪,修剪得别别扭扭。街道上绝没有奔驰的汽车。偶尔会有几辆人力车和自行车,行人尽可以在街当中大摇大摆来来去去。街两旁都是中式房屋或是平房,或是一楼一底,或居家,或店面,店铺大的,也能占三四个门面。 狮子山是小城的制高点,山上有一个宝塔,小日本的飞机只要一从机场起飞,防空人员便在宝塔上的竹竿顶端,挂上一个全城都能看到的大红球。 小城的老百姓对狮子山宝塔上挂起大红球已经不再感到恐怖。 2 荀洪元要去图书馆,必须经过学校的操场,必须经过体育老师家。体育老师姓殷,又黑又高又粗壮,看上去像一只大黑熊。他不仅教体育,而且兼管着学校里简陋的图书馆和仓库,同时还是学校的童子军教官。荀洪元每次去图书馆,目的不是为了借书,而是为了从图书馆后墙上的一扇窗户,爬到隔壁一家书库里去。这书库是老字号的商务印书馆租下的,里面堆着历年积累下来的各种滞销书,其中绝大多数是翻译的世界文学名著。荀洪元的年龄,还没到迷恋世界文学名著的地步,他感兴趣的是堆在书库角落里的一捆捆旧邮包,那上面贴着无数民国初期甚至大清帝国的邮票。 “荀洪元,你又来找邮票了?”体育老师见了他,问着。荀洪元连忙叫了一声“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掌管着图书馆的钥匙。没有他的开恩,荀洪元便进不了图书馆。 体育老师说:“刚刚响警报,听见没有,你还到处乱跑? ”“是侦察机。”荀洪元老气横秋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懂什么是侦察机?” 荀洪元当然懂,黄桷树边的黑板上,曾经详细介绍过怎么识别小日本的飞机。小城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知道什么是侦察机,什么是轰炸机。 荀洪元发现体育老师突然回过头去,对自己黑黢黢的小房间里问着:“蕙,你说什么?对,是荀洪元来了。” 黑黢黢的小房间里,传出一连串细弱的咳嗽声。体育老师赶紧奔进去,荀洪元听见体育老师低声对他妻子说着什么。体育老师的妻子蕙,也是学校的老师,但是好像从来没上过课,她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荀洪元曾听见妈妈和别人说过,说体育老师的妻子已活不长。 体育老师搬了一张竹椅出来,又急匆匆钻进黑黢黢的小房间,将蕙抱了出来。蕙是个古典型的美人,生得十分瘦小,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的娇弱无力正好和体育老师结实强悍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体育老师将她放在竹椅上,柔声细语地说:“蕙,多好的太阳,晒一会儿吧。” 强烈的阳光刺得蕙睁不开眼睛,她将一双没有血色绝对纤细的手挡在墙头上。过了片刻。她侧过头来,向荀洪元打招呼:“你好,荀洪元。” 蕙的身后是一株高高的梨树,新生出来的小绿叶上,忽然翻出了白色,满树的梨花好像都在一夜之间怒放, 一片一片,一堆一堆,仿佛是积雪。 蕙和荀洪元一样,都是苏州人。正是因为同乡的缘故,荀洪元才有机会从体育老师那拿到钥匙,溜进图书馆去找邮票。怀乡情绪严重地围绕着病危的蕙。有一个同乡人和她说几句苏州话,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享受。荀洪元每次来找邮票,都要义务陪惠说一会儿话。大家都是逃难以后,偶然的机缘碰在了一起。他们在苏州的家挨得很近,简直都能算是邻居,因此有许多话可以说。他们可以说那条夹在两家之间的小河,说小河上的石板桥,说桥头的酱园和糕团店。也可以说沧浪亭,说拙政园,说灵岩和虎丘,说王废基的公共体育场和抗战发生前的一次运动会。荀洪元不能想象蕙在抗战前,不仅参加了那次盛况空前的运动会,而且她还是学校的一位排球健将。 “苏州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蕙每次都忍不住很悲哀地问荀洪元,尽管她自己也知道绝不可能会有什么消息,“也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了?”蕙出生于苏州的世家,只有她一个人随着体育老师逃难来到内地。也许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非常想知道一切和苏州有关系的事。 3 坐在满树梨花下的蕙脸上似乎有了点红色。就在这时候,拉响了连续短音的紧急警报。这警报的意思是敌机就要来轰炸或者扫射。很快传来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隆隆飞机声。体育老师毫不犹豫地抱起蕙,向图书馆冲去。因为有了蕙,行动不便,体育老师用厚厚的木板和装满了书的书篓,在图书馆里搭了一个简易的防空洞。 荀洪元跟着体育老师一起跑进图书馆。轰隆隆的庞大的轰炸机机群,从他们的头顶上震耳欲聋地缓缓而过。体育老师放下惠以后,跑到窗前!没看见飞机,却看见了阳光照射下,飞机映在学校操场上一排排移动着的阴影。 “不得了。”体育老师跑回蕙的身边,叹着气说,“小日本这次是发了疯了,昨天黑板上说,敌机扬言就在这几天,要派一百零八架飞机去轰炸重庆,看来这就是的。” 一批接一批飞机断断续续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紧急警报短促的呜呜声使得气氛变得非常紧张。荀洪元注意到蕙的脸色又像纸一样苍白。 “蕙,你不要紧张,这是去重庆。”体育老师安慰着蕙。他直起身体,还想到窗口那儿去瞭望,然而蕙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一把抓住了他,不让他动弹。体育老师像哄小孩似的,将蕙抱在怀里,笑着说:“这是去重庆,没有事的,我们的飞机会和他们打的。喂,荀洪元,你怕不怕?” 荀洪元看了看躺在体育老师怀里的蕙,孩子气地摇摇头:“我不怕。” “对,没什么好怕的。” 蕙说:“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轰隆隆的飞机声终于没有了,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但是谁都明白,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小城里安静了片刻,突然传出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体育老师将蕙放下,拉着荀洪元,一起跑到学校的操场上。阳光灿烂,因为安静而变得喧闹的小城,仿佛从冬眠和昏睡中复苏过来,立刻生气勃勃春意盎然。 “现在是真的没事了,”体育老师站在操场上,看着狮子山宝塔竹竿上仍然挂着的大红球,“你再去陪她说会儿话,每次你来,你知道她都特别的高兴。” 体育老师把竹椅搬到图书馆门前,安排蕙坐在那儿晒太阳。图书馆门前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没来得及整理的旧书旧报纸,还有一大批学生下学期要用的教材。根据惯例,小日本的飞机不一定会从原路返回,但是体育老师好像已经料到,等一会儿很可能还会再钻进简易的防空洞,因此没有必要让蕙走远。三个人在图书馆门前说了一会儿话,体育老师怕蕙着凉,体贴地说:“你们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拿条毯子。” 体育老师拿着毯子从黑黢黢的小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连续短音的紧急警报又一次响起来。他有些惊慌地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拔脚向这边跑来。他对惠喊着什么,因为噪声太大根本听不见,就听见轰隆一声,紧接着是卜卜卜的机枪声,第一批赶来的敌机,开始对毫无防空能力的小城发动了袭击。 第二章 1 1940年春天,小日本的飞机对小城进行毁灭性的狂轰滥炸,完全是一场意外。庞大的轰炸机群本来要去袭击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然而在途中,他们遭到了来自对方空军强有力的阻截。中日双方的战斗机在天上激战,庞大的轰炸机群因为燃料的缘故,不得不掉转方向飞回基地。小城成了小日本飞机出气撒野的地方,顷刻之间,像倒垃圾一样,无数炸弹泻在了小城的头顶上。 体育老师将毛毯往地上一扔,跌跌撞撞跑过来,抱起蕙,用最快速度赶到简易的防空洞。荀洪元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集邮册,紧跟在他们后面。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他们几乎是扑进了简易的防空洞。蕙喃喃地说:“这一次是真的轰炸了,这一次,是真的。” 一颗炸弹落在图书馆门前,一道强烈的光闪过之后,声音并不响,很沉闷的,像是深深地钻到了地底下去了,地面略略一震,图书馆屋顶上的瓦片,顿时哗啦啦雨点似的直往下落。简易防空洞里的三个人,随着轰隆一声,身不由己地伏在一起、半天也不敢抬起头来。接着又是一颗炸弹。穿过图书馆门前的屋顶,炸开了。 直到灰尘掉得差不多,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土,荀洪元才感到眼前重新明亮起来。体育老师的半边身体上,全是灰尘。飞机还在头顶上来回盘旋,卜卜卜打着机枪。图书馆门前的屋顶上,开了一个脚盆大的天窗,一道强烈的光柱,从天窗口直射下来。透过耀眼的光柱,看见学校操场尽头的几间房都炸飞了。一眼望过去,整个小城变得出奇的空矿,一个人影从冒着烟的废墟上匆匆跑过。 “蕙,你不要怕,”体育老师镇静过来,很严肃地对妻子说,“我们在―起,就是死,我们也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怕什么?” 蕙说:“我不怕。” 然而荀洪元清楚地记得蕙是怕了,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怖,瘦骨嶙峋鸡爪差不多的手指紧紧扣住体育老师的衣服。 轰炸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渐渐地,卜卜卜的机枪声也突然中止了,一时间好像非常地安静。“我们还活着,不是吗?”体育老师重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荀洪元,庆幸地说,“荀洪元,对不对,我们都活着。” 荀洪元觉得体育老师说的是废话。他注意到体育老师和蕙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从来没见过夫妻之间,会像他们这样恩爱的。 2 那一次能够从火海里逃脱,本身就是真正的幸运。体育老师和蕙紧紧地搂在一起,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身边的荀洪元的存在。空袭好像已结束,荀洪元听见不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哭着。 荀洪元向外爬了几步,刚把头伸出去,一股巨大的热浪,逼得他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体育老师仍然和蕙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蕙像孩子似的,在体育老师的耳朵边低声说着什么。荀洪元拉了拉体育老师的衣服,吃不准地小声说:“外面好像起火了。” 体育老师没有听见荀洪元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还在蕙身上,病入膏肓的蕙受到了足够的惊吓,他必须好好地安慰安慰她。巨大的热浪很快在简易的防空洞里也能感受得到。荀洪元无意中抬起头,只见图书馆门前新炸开的天窗上,闪着火光,再看图书馆门前,就听见轰的一声大火已经熊熊燃烧开了。一团火舌在门框的上沿冒出来,随着风势蹿来蹿去,仿佛大蟒蛇吐信那样一舔一舔。这时候用不到荀洪元再提醒了,因为体育老师和蕙已都明白他们又一次陷入险境。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 体育老师放下蕙,爬出洞口,无意中摸到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瓦片,烫得连连甩手。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放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大火已经无情地封住了他们的出路。体育老师注意到不只是图书馆门前那一块在燃烧,火苗正沿着屋顶四处蔓延,很显然,用不了多久,图书馆便将变成一片火海。他跑进简易的防空洞,十分仓皇地抱起蕙,让她不要怕,又对吓得不知所措的荀洪元说,让他紧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外冲。 “不要怕,我们能冲出去。” 他们很快明白肯定冲不出去。图书馆的前身是库房,小城位于几条重要河流的交汇处,是个出色的水路码头,由于它的特殊地位,小城有许多门面不宽大,专做批发生意的店号。既然做批发,便有很大的库房。抗战以后,许多批发生意做不起来了,库房不得不租给逃难的学校和机关。 图书馆这个库房原来是堆放桐油的,修得十分坚固,青石条的门框,几乎没有窗户,墙壁是用特制的青砖砌成。如果小日本的飞机扔的不是燃烧弹,如果图书馆里不是堆满了易燃的书本,也许荀洪元他们一点事也不会有,然而现在坚固的图书馆已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炉,他们很快就要葬身火海。火势迅速蔓延,气势汹汹逼过来,一路沿着屋顶,一路顺着地面,他们不得不连连往后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商务印书馆的书库。转眼间,简易的防空洞也被火舌吞没,体育老师抱着蕙和荀洪元一起,已经被逼到了墙边。他们已经无路可退。蕙紧紧地勾着体育老师的脖子,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变得出奇的安静。 体育老师突然想到了可以钻到商务印书馆的书库里去碰碰运气,他知道荀洪元对里面熟悉,便问他进了书库,有没有办法再逃出去。荀洪元摇摇头,书库唯一的两扇木门,沉重厚实,上面排满了铁泡钉。这两扇大门永远是紧锁的,虽然它的外面就是一个水码头。 大火无情地逼过来。荀洪元直感到热得喘不过气来。热浪滚滚,蕙忍不住大声地咳嗽。没时间再犹豫了,体育老师让荀洪元赶快爬过去,叫他在书房里帮着蕙从小窗台上下去。蕙卡在小窗台上动弹不得,体育老师在后面推,荀洪元在前面拉,僵持了好一会儿,蕙终于从窗台上掉了下去,跌在了荀洪元身上。 尽管窗台很小,而他的身坯很大,但是身体十分柔软的体育老师没费什么事,就钻进了书库。 一墙之隔的图书馆立刻变成一片火海。体育老师抱起蕙,二话不说,由荀洪元领着,奔到那两扇排满铁泡钉的大门面前。书库暂时还没起火,然而他们闻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仔细一找,发现体育老师身背后的衣服,刚刚已被火点着了。 很显然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虽然一堵墙可以暂时挡住火势,因为屋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大火很快就会蔓延过来。沉重厚实的木门被一把铁锁从外面锁住了,他们还是出不去。体育老师将蕙放下,徒劳地去推那两扇对开的木门。从木门的间隙中,可以看见外面不远处的江面;转过头来,透过他们刚刚钻过来的那个窗台,可以看见图书馆里的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已开始在屋顶上出现。 体育老师苦笑说:“蕙,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悬了!” 从一墙之隔的学校图书馆那面,传来了燃烧时特有的爆炸声。蕙睁大了眼睛,看着体育老师,又看着荀洪元,也跟着苦笑。荀洪元看见她眼眶里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来,体育老师上前替她擦了擦眼泪,说:“我们还可以再试一试,就算完全没希望了,我们也可以试一试。” 蕙伸出手,充满柔情地在体育老师的头发上捋了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她指了指门,示意体育老师抱她到门那边去。她伏在门缝里,深情地看着外面的江面。 “荀洪元,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体育老师苦笑着对荀洪元说,他还有些不死心,“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3 最后还是体育老师想出了办法。沉重厚实的门外面锁住了,因为这种对开的大门,两侧都有门臼,如果在里面将门抬离门臼,便有可能从侧面开一点缝隙。这想法一出现在体育老师的念头里,立刻付诸实施。他蹲着马步,双手托住左边那扇门的底端,一用力,门被抬起来了一小截,再用力,竟然将那扇门抬离了门臼。这一下,门的侧面便有了一个细细的三角形,荀洪元人小,首先钻了出去。接下来是蕙,仍然是荀洪元在外面拉,体育老师在里面推。那道缝隙实在太小,蕙的身体出去了一半,卡在那儿动弹不了。 体育老师不断地叫蕙用劲,她的身体又出去了一截,体育老师借着松动的劲,连忙用力往前送,蕙朝前面一滑,裤子从里到外,像条蚕蜕皮一样,全被挡在了门里,蕙赶紧伸手去抢,也来不及,卷起来的裤子已经退到了脚背上,她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私处。 荀洪元全都看在了眼里。这个少年时代留下的深刻记忆,和那次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样,多少年来,一直让他难以忘怀。他注意到蕙非常短暂的尴尬,十分笨拙地把缠绕在一起的裤子往上拉,越是急,越是拉不上去。蕙的一双大腿像玉一样洁白,一小撮黑而浓密的阴毛非常醒目。 体育老师太大的身坯却怎么也没办法钻过来。荀洪元奔过去,像拉蕙一样拉他,然而体育老师挣扎了一会儿,卡在那儿难以动弹,无望地向他摇了摇手,让他不用白花力气。蕙爬了过来,急得拉住体育老师的手,号啕大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卡在那儿,被即将来临的大火活活烧死。 蕙哭着说了:“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不要说傻话。”体育老师也竟然止不住流起眼泪。 从体育老师身后,传来燃烧时特有的爆炸声,大火已蹿上了屋顶,瓦片开始接二连三地往下落。体育老师连声叫蕙和荀洪元往远处躲。蕙执意不肯,体育老师急得哇哇大叫。 蕙扭转身体,让荀洪元躲到江边去,她自己执意不肯离去:“我不走,我和你一起死!” “蕙,你别说傻话了。”体育老师苦苦地哀求着蕙,“听话,你快到江边去。” “不,不。”蕙大声喊着,“我死也不和你分开!”正僵持着,沿江边过来了几位从火海中逃生的大学生,都是衣衫不整,其中一位大学生卷起袖子的手腕上,烫了一长串葡萄似的水泡。荀洪元突然大声喊住了他们:“叔叔,叔叔,快过来帮帮忙。” 于是几位大学生停下脚步,推门的推门,拉体育老师的拉体育老师,说好了一齐用力,终于把体育老师从已经燃烧的书库里抢救出来。蕙激动地扑在了他身上,泪流千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等到她想到应该谢谢人家,几位大学生自顾自地都走远了。 他们赶紧往江边去,再迟几分钟,体育老师就永远也别想出来。到了江边,再回过头来看,种种奇特和可怕的情景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到处都在燃烧,往天空看,旋风把无数股黑烟卷成一股极粗极浓的烟柱,像巨龙一样在半空中翻腾起舞。往日情人们散步捡小石子的江边沙滩,这边一簇,那边一堆,布满了火海余生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拖老带小挽包携箱,都是一副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神情。许多人身上都是挂了彩的,或是皮肉焦烂,或是鲜血淋淋。在一堆鹅卵石上,孤零零地坐着个男人,他光着上身,一双脚伸在面前的浑水潭里,他的皮肤有很大一块给火烫掉了,身上东一片西一片的,露出淡红色木渣渣的肉来。他像尊受难者的雕像那样,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木然地看着江面。 体育老师抱着蕙,沿着江边沙滩走着,不知走向何方。热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的飞机声,随着轰隆声的加强,人群又开始混乱起来。无遮无掩暴露在沙滩上的人们不得不惊惶逃窜,然而实在不知往哪儿躲才好,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大呼小叫乱成一片。体育老师抱着蕙没有动,荀洪元也没有动。离他们不远,一位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颤颤地念着“阿弥陀佛”。一架小日本的飞机飞得极低地从江边沙滩上掠过,既没投炸弹,也没扫射,它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继续吓唬一下神经已经太紧张的老百姓。 体育老师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渡江到对岸去安全一些。可是所有的渡船全停靠在江对岸,只有一条小船在江中心划着。体育老师和荀洪元一同大声招唤,让船家把小船划过来。可是船家见想要渡船的人太多,怕翻了船,犹豫着不肯过来。说了一会儿好话,船家觉得体育老师出的价格还能接受,便把船停在水浅的地方,让他们涉水过去。 小船行驶在江面上。回过头来,看正熊熊燃烧着的小城,四处都在冒烟。时间是午后,然而耀眼的太阳,这会儿给烟柱遮得就像披着黑纱的寡妇,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风从中生,是一种很古怪的大风,在空中呼呼地旋转着,火从风威,只见火越烧越旺,不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 上了岸以后,体育老师付了钱,领着荀洪元登上江边的一座小山,从小山上鸟瞰小城,整个小城,就像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盆。 第三章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江对岸的小山上坐了。傍晚时分,歇在江边的渡船纷纷出动,将许多小城的难民,送到了荀洪元他们的身边。于是满山遍野的都是大难不死的幸存者,各人都在谈诉自己的火窟经历,绘声绘色地说着,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往小城那边瞭望,隔岸观火,说不出的滋味。小城的大火,东一片西一簇,整整烧了一夜。 半夜里很凉,体育老师怕蕙冻着,向一位熟人借了一件男式的棉袄,裹在蕙身上,然后再把蕙紧紧抱在怀里。蕙一夜都在咳嗽,她老是忍不住要咳。体育老师不停地在她背上轻轻拍打。荀洪元坐在那儿怎么也睡不着,有点冷,更有点想他的妈妈。荀洪元的妈妈也是学校的老师,和体育老师夫妇是同事。荀洪元的父亲是军官,现在正在前方作战。荀洪元想,自己的妈妈一定急得不得了,她一定到处在找他。 天亮时,就像是经过一场噩梦,那座曾经因为一下子接待了大批流亡过来的难民,变得十分繁华的小城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成片的房子都变成了废墟,大火已熄灭,有的地方还在冒烟。在江边沙滩上,到处都是稀稀拉拉的人群。渡船又开始忙碌起来,将心情十分复杂的幸存者送回小城。在小船上,蕙用苏州话对荀洪元说,他的妈妈绝对不会有事。蕙的安慰反而起到了提醒荀洪元的作用,他突然为自己母亲的安危担起心来。 学校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在校门口,校长夫人正在那指挥大家从废墟中,找出一些还能派用场的东西。她突然看见了体育老师夫妇和荀洪元,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体育老师将蕙放下。喘喘气休息片刻。校长夫人摸了摸荀洪元的头,很难过地说:“荀洪元,你跑哪儿去了?” “我妈妈呢?”荀洪元问着。 校长夫人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满脸稚气的荀洪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蕙从校长夫人的表情上,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信息。她当时正坐在—个石阶上,喊荀洪元到她身边去。荀洪元又执拗地问了一声,校长夫人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蕙的面前,示意蕙安慰安慰他。 “我们学校,到目前为止,已发现死了九个人,”校长夫人很沉重地说,“荀洪元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我说的只是学校范围内的人数,很多学生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 蕙将荀洪元紧紧地搂在怀里,荀洪元挣扎了几下,抱着蕙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几声。体育老师走过来,弯下腰,对荀洪元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会挺住的,不是吗?”蕙不让体育老师继续说下去,她流着眼泪,说:“你让他哭几声,让他哭几声。” 荀洪元干号了一阵,眼泪和鼻涕都流在了蕙的衣服上。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好像还有些不相信和不死心,哭到累了,瞪大着眼睛问:“我妈妈真的死了?” 蕙说:“人都会死的,只是迟一些,或者早一些。”“我妈妈没有死,你说我妈妈会不会没有死?”女强人一样的校长夫人流着眼泪,又去忙她的事。空袭时,校长被塌下来的木柱砸断了腿,因此年轻的校长夫人毅然担负起了抢救学校财产的任务。“小日本会为这次轰炸,付出代价的。”校长夫人临走时,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必须振作起来,我们照样还要上课,我们不会屈服的。” 体育老师将蕙和荀洪元送到学校临时搭建的大棚中,他让蕙照顾荀洪元,也让荀洪元照料蕙,安排好以后,体育老师投身到外面的工作中去。体育老师是学校的强劳力,他立刻成了校长夫人最得力的帮手。 除了荀洪元的母亲,学校里遇难的其他八个人,全是在同一座简易的防空洞里,被大火活活烤死的。防空洞的出口被炸坍了,躲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大火熊熊,躲在里面的人估计是先被熏昏了过去,然后像鸭子一样烤熟了。类似的惨状在小城并不罕见,有一个同学的家长在火海中无处可逃,便跳进一大水缸,结果等别人发现时,人已经被煮烂。 荀洪元的母亲死于敌机的机枪扫射。空袭开始时,她正在家里替儿子缝童子军军服。第一颗炸弹落下来以后,她抱着手上的针线活,急急忙忙地奔向防空洞。事实上她已经脱离了危险,因为防空洞离她的家很近,没几步就到了。然而她在防空洞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中的针线活交给了一位熟人,二话没说,又奔了出去。没人知道她跑出去干什么,也许她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只是想回家拿什么东西,反正她刚出防空洞,便栽倒在地上,从此爬不起来。 荀洪元的那套童子军军服,最后是由蕙帮他一针一针缝出来的。在母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荀洪元一直和蕙在一起。由于学校的房子全被炸毁,只能搭一些简易的棚子。校长夫人要荀洪元和她住,但是荀洪元更乐意住在体育老师那里。他喜欢体育老师和蕙,他和他们有过生死之交,已经是好朋友。 荀洪元喜欢蕙用苏州话和他说话。在过去,他曾经为了自己的苏州口音,屡屡遭到同学的讥笑而感到难为情。他和那些逃难来四川的孩子—样,用最快的速度学会了四川话,他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母亲死了以后,蕙温柔的吴侬软语尤其使荀洪元感到亲切。蕙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支撑着为荀洪元缝制童子军军服,一边缝,一边咳嗽。体育老师十分心疼,在一旁不停地提醒她要注意休息。体育老师特别疼爱自己的妻子。 荀洪元时常会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血肉模糊的形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妈妈的形象很有点吓人。有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紧紧地搂住了正在一旁安慰他的蕙:“我看见了我妈妈,我看见了。”他哆嗦着,像风中的一片树叶子那样摇摆。 蕙说:“那不过是梦,你是一个未来的男子汉,不应该害怕。” “我在梦中看见了我妈妈。” “你妈妈在梦中,也会看见你的。”蕙在荀洪元的身上轻轻拍着,荀洪元很快又进入了梦乡。这一次,妈妈再也不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她的气色很好,穿着一件新衣服,笑着和他说着什么。 第四章 1 蕙就是在那一年夏天死的。 荀洪元好像已经习惯了蕙的咳嗽声。学校里很快就恢复了上课,房子都给炸塌了,几乎全城的人都来帮忙,就在学校的旧址上,盖起了好几个大草棚。全校的学生,除了一二年级,都住校。小城已被小日本的飞机夷为平地,从城东一眼能望到城西。许多幸存者都举家搬到乡下去了,本地人所剩无几,在学校读书的几乎全是来自各地的流亡义民。 荀洪元搬到了大草棚去住,一个班的男生,都睡在一个大草棚里。荀洪元时常去看望蕙,蕙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瘦得没一个人样。 “荀洪元,你想不想苏州?”蕙很吃力地问他,和他在一起,谈论苏州依旧是最重要的话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我们会回去的,校长说,我们就要大反攻了。”荀洪元充满了信心, 眼睛发亮,“我军现在在前线一直打胜仗,我们人多,我们会胜利的。” 一连串的咳嗽声,蕙挥挥手,让荀洪元往后退。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做梦老梦到回苏州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全家都在苏州,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我好想念他们。” “我们肯定会回去的,”荀洪元想到体育老师一再让他多谈谈苏州, 以便能更好地安慰蕙,“回苏州以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叫我爸爸开车送我们去,我爸爸以前就开车带我们去过。我们去玩虎丘,最后再上馆子。 对了,你现在好好地想一想,到时候,你最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我不想吃什么。”“你想想,随便想一想。” 蕙情不自禁地笑了:“乾生元的枣泥麻饼。”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掏出一块白手绢捂住嘴。 “枣泥麻饼?”荀洪元觉得蕙的要求太低,等蕙安静下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吃的话,就吃酱鸭和酱汁肉。”其实他早记不清战前的苏州酱鸭和酱汁肉是什么滋味,他不过是经常听母亲说起苏州陆稿荐的酱鸭和酱汁肉。 2 蕙的死对于荀洪元来说,很突然。那是在长长的夏天刚来临之际,有一天傍晚,一位同学跑进大草棚,对正躺在床板上遐想的荀洪元说,校长让他赶快去一趟,有急事找他。 荀洪元跑到校长那儿,看见校长神情严肃,和学校的几位教师一起商量着什么。校长夫人也在,一看见荀洪元,她迫不及待迎了上来。她告诉他蕙死了,并说希望他能住到体育老师那儿去,陪陪他。可怜的体育老师, 因为爱妻逝世,过度悲伤痛不欲生,他已流露出了不想活下去的意思,学校方面怕他真想不开,决定派人看着他。“他这人太重感情,又认死理,” 校长夫人叹着气说,“夫妻两个的感情这么深,也难怪他。我们学校谁不知道他们恩爱?” 校长说:“他很喜欢你,你在他那儿,没事陪他多说说话。”“说什么话呢? ”荀洪元不知所措。 “说什么都行,没话就随便找点话说。”校长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同事商量,“国难当头,个人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方面,我们必须保护好他,另一方面,也不能太迁就他。我们应该让他明白前方战士正在流血牺牲,让他想想几个月前的空袭,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他应该明白,他这样想,是不对的。” 荀洪元由校长夫人领着,去体育老师处。还没进门,荀洪元便看见了躺在木板上的蕙。蕙的身上罩着一床雪白的床单。他感到很害怕。门前的空地上,挂着两盏风灯,几位本地的木匠,刨的刨锯的锯,正在赶做棺材。体育老师坐在蕙的身边,低着头,像座黑塔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荀洪元,好像不认识他。 “我们想,最好让荀洪元陪陪你。”校长夫人声音有些哆嗦,她将目光转向别的地方,“你不要太悲伤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也知道你们小两口的感情不同寻常,但是这毕竟是没办法的事。荀洪元,这几天你就住这儿。” “我不要人陪,我说过不要。”体育老师冷冷地说。 校长夫人叹气说:“你不要这样。” “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和蕙多待一会儿。”体育老师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把目光移向躺在木板上的蕙,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很温柔地说:“蕙,荀洪元又来了,你的苏州小同乡又来了。” 校长夫人双手捂着脸哭起来。 体育老师很悲哀地说:“她太想家了,她做梦都想回到故乡。”校长夫人说:“这有什么办法,你说我们谁不想家,不就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当亡国奴吗?” 这一夜,体育老师一直坐在那儿守灵。木匠们乒乒乓乓忙个不歇,终于在快天亮的时候,将棺材赶制了出来。体育老师掀起盖在蕙身上的白床单,抱起直挺挺的蕙,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了棺材。盖棺的时候,体育老师的两个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巨大的疑惑,他木然地看着别人行动,仿佛跟前的一切,和他没任何关系。倒是前来帮忙的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蕙被埋在狮子山上,和荀洪元母亲的坟紧挨着。出殡的那天,学校的老师都去了,校长因为腿不能走,只好雇两个农民用轿子抬着去。细细长长的队伍从田埂上走过,田里是火红火红的海椒,是紫黑色油光光的茄子,然后又沿着一条小河走,小河边长着一丛丛深绿的苇草。河对岸是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叶子很稀,上面悬着两个灰黑一团的乌鸦窝。再往前走,便看到了一座木板桥,过了木板桥,已经到了狮子山脚下。 体育老师直到棺材完全被土埋没,也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来。荀洪元始终在偷偷注意体育老师,他脑子里不停地在琢磨,为什么大家都说体育老师伤心得不得了,可是他为什么竟然不哭呢。 校长在墓前作了简短的致词,他说蕙生前是个可爱的人,大家都忘不了她。他说这笔账应该算在侵略者身上,是小日本的强盗行径,害得大家有家不能回,有好日子没办法过。他希望大家化悲痛为力量,振作起来, 狠狠心咬紧牙关,度过眼前最苦的阶段。 体育老师自始至终没流泪。不只是荀洪元一个人,许多人都用吃惊的眼神打量他。校长由夫人扶着,移到他面前:“男儿有泪不轻流,现在你痛痛快快地哭几声,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校长催人泪下的话仍然没有打动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在一片欷歔声中,难过地抬起头来,哆嗦了半天,才说出来:“校长,我想哭,我哭不出来。” 3 第二天,体育老师让荀洪元陪他去墓地。他们沿着前一天走过的路,悄悄来到了蕙的坟前。体育老师指着那一堆黄土,伤感地对荀洪元说: “她就在这下面,一个人,你说她会多寂寞。” 过了一会儿,体育老师又指着荀洪元母亲的坟说:“荀洪元,过不了多久,蕙的坟上,就会像你妈妈的坟一样,长出绿油油的草来。”他愁眉苦脸地看着荀洪元,“你想不想你妈妈?” 荀洪元点点头。荀洪元从来不到他妈妈的墓地来,他有些害怕,然而确实常常想到他的妈妈。 体育老师说他想去当兵去,又说不忍心把蕙一个人留在这儿。蕙生性胆小,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体育老师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墓地里,心口就像有把小刀子在割。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仿佛犯了什么错误似的,重重地垂在那儿,半天不吭声。 荀洪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起校长让他找些话和他说,但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憋了半天,他冒出了一句:“我爸爸可没有你这么喜欢我妈妈,要是我爸爸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体育老师似乎没有听见荀洪元的话。 “你为什么不哭呢?”荀洪元终于忍不住了,问着。 体育老师说,他今天来,就是为了来好好地哭一哭。他突然抽了几 下,将头一扭,像狼嗥那样长啸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头扑在了新堆起的坟上,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用手去乱抓黄土。 4 经过那次大哭以后,体育老师几乎成了哑巴。他本来是个很活跃的人,荀洪元的记忆中,平时他除了柔声丝语安慰蕙,还常常和蕙说一些笑话。每逢“七七”、“八一三”这些纪念日,学校搞宣传活动,从来都少不了他。荀洪元和体育老师曾在自编自导的话剧中,扮演祖孙两个。蕙落葬以后,体育老师变得好像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他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荀洪元陪着他,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他常常一个人呆坐在门口,从下午开始坐起,一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仍然呆呆地坐在那儿。天黑了,不知道点灯,天亮了,也不知道熄灯。防空警报对他来说已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他将竹椅子搬到门前的空地上, 仰起脖子看天,一看就是几个钟头。 荀洪元觉得和体育老师住在一起,太没有意思。他跑去找校长夫人, 要求搬回大草棚,和同学们一起住。校长夫人仔细问了体育老师的情况, 荀洪元一一如实汇报。 “他是不是经常自言自语呢?”校长夫人十分担心地问,“他提没提到过蕙?唉,可怜他们这一对夫妻,实在是太恩爱了。他说过些什么?” “根本就没话要说,他现在是个哑巴。” “他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荀洪元想了想,说:“他也不洗澡,身上一股臭味。” 于是荀洪元和校长夫人一起回到体育老师处。校长夫人发现荀洪元说的果然是事实。不仅体育老师的身上有一股异味,整个住处也肮脏不堪。体育老师对她苦笑笑,把头低了下去。 校长夫人说:“你这儿太脏了,也不收拾收拾。”体育老师低着头,就像没听见一样。 校长夫人又说:“应该振作起来,如果蕙在地下有知,你这样,她能安心吗?你不应该这样。” 体育老师木然地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校长夫人,下意识地点点头。“荀洪元,你帮着一起收拾收拾,先去打桶水来。”校长夫人捋起袖子,说干就干,要帮体育老师收拾房间,“喂,你还愣着干什么,还有你?” 房子很简陋,也没什么东西,收拾起来很方便。收拾得差不多了,校长夫人又说:“该好好地洗个澡了,你看你那样子,像话吗,丟魂失魄的。像是刚从战场上跑出来的逃兵。你这样,怎么给孩子们上课?”体育老师依然是苦笑笑,他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你笑什么,真的,你好好想想,这样多不好。” 体育老师终于开口了,他苦笑着说:“让荀洪元回大草棚,和同学们一起住吧,我很好,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多好。”他说到这儿,陷入了 一种迷惘的状态,眼珠子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校长夫人看着他的神情,更有些担心:“不行,大草棚里早住满了,天热,住不下的。”她随口扯了一个谎,“你不知道,现在有的同学因为太热, 都在要求住回去。” 5 体育老师烧了满满的一大锅水,倒在一个木盆里,准备洗澡,他让荀洪元到外面玩。 “我是应该洗个澡了,要不然,蕙会说我的。”体育老师神色恍惚,不知对谁说着,“不过,我得先帮蕙洗一洗。”体育老师把荀洪元推出了门外,他把门关上了,又走到窗前,放下窗户。荀洪元按捺不住好奇心,绕到房子的背后,从窗缝里往里看。他看见体育老师搬了个小竹椅,坐在热气腾腾的木盆旁边发呆,只见他小心翼翼用手摸了摸木盆里的水温,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发了一会儿呆以后,荀洪元听见体育老师说:“蕙,现在差不多了。”只见他捞起湿毛巾,在木盆里做替蕙洗澡的动作。 荀洪元不止一次偷看过体育老师替蕙洗澡。蕙是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仍然保持着勤洗澡的良好习惯。荀洪元怎么也忘不了她赤条条湿漉漉站在木盆里的形象,她像一座塑像那样半举着手,任凭体育老师摆布。虽然骨瘦如柴,然而蕙的一对奶子结实依旧,十分坚挺地翘在那儿,像两只要冲出去的小鸟似的。荀洪元知道男孩子偷看女人洗澡很丑,很丢脸,但是他有些忍不住。他觉得蕙不穿衣服更美,尤其是当阳光透过天窗射在她的裸体上的时候。 体育老师的古怪举止,吸引住了荀洪元。他一不留神,差点从窗台上滑下来。好在外面世界的声音,对体育老师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他 继续用毛巾在半空中撩来撩去,专心致志,自言自语:“蕙,你的身上,一点也不脏,你不像我,你容不了一点肮脏,你永远是干净的。”他拧干了毛巾,做替蕙擦干身体的动作,“你不像我,身上又脏又臭。我这就洗了,你等等我。” 荀洪元看见体育老师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他有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坯,身上到处都是鼓起来的肌肉疙瘩。脱光了以后他没有立即跨进木盆,而是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做了一件在荀洪元那个年纪暂时还不能明白的事。体育老师的脸部表情突然很有些恐怖,一手抓住了木盆的边, 另一手抓住膨胀了的小便的玩意儿乱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荀洪元才突然明白那叫自渎,可是在当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体育老师为什么要把小便尿在木盆里,而且那泡小便为什么出来那么困难。 体育老师终于一声长叹,像认错似的,伏在了木盆里,然后,不断地捧起水,往脸上泼,泼了一阵,他跨进了木盆,小心翼翼蹲下来。他庞大的身体,使木盆变得太小,不得不把脚放在外面。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显得僵硬和滑稽,水不断地从木盆里溢出来。 6 体育老师就在那天晚上,服下了蕙剩下的半瓶安眠药。校长夫人坚持让荀洪元陪体育老师的决策,显然有些英明。因为有了荀洪元,体育老师很快被送到了医院。体育老师自杀未遂。 那天洗过澡以后,体育老师用太多的时间来打扮自己。过分的反常不得不使荀洪元有所警惕。校长夫人的提醒关键时候起了作用,荀洪元发现洗过澡的体育老师不仅刮光了胡子,把头梳了又梳,而且在大热的天,穿上了唯一的那件西装,系好了领带。 天黑了以后,体育老师问荀洪元:“你为什么不睡到大草棚去,和你的同学在一起,多好?” 荀洪元说:“我得陪你。” 体育老师笑着说:“我是大人,干吗要你小孩子陪?荀洪元,要是我硬撵你走,你怎么办?” 荀洪元想了想,说:“我还是不走。” 上床以后,荀洪元发现体育老师又搬竹椅子坐门口去了,他常常这么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体育老师显得很慌张,心神不定,老是过来观察荀洪元有没有睡着。荀洪元被他搅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开始佯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荀洪元,荀洪元。”他听见体育老师轻轻地呼唤着他。时间过得很慢,体育老师慢慢移到荀洪元身边,偷偷地看荀洪元。荀洪元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紧紧地闭上眼睛。后来,时间一长,荀洪元有些坚持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困意朦胧之中,听见了玻璃瓶在地上跌碎的声响。他惊坐起来,看见体育老师头歪着,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荀洪元连叫了几声,体育老师没有任何反应,他跳下床,去摇他,仍然没有一点反应。 体育老师连夜被送进医院,因为灌肠及时,很快就脱离了危险。大家都觉得他这么做,实在太过分。第二天傍晚,体育老师被抬回学校的医务室,由几位高年级的同学负责照顾他。校长由夫人陪着,来看过他一次, 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校长最后说:“你下次再要死,我们绝不拦你。”学校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能写一手很漂亮的古文,也来看体育老师。他捻着一寸多长的山羊胡子,愁着眉头对体育老师说:“你好好想想,这个时候这样的死,叫我的祭文怎么个做法?” 第五章 1 学校加强了对体育老师的监护,荀洪元之外,又派了两位男同学来。 体育老师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他意识到前来陪他的几个孩子心里都很恐慌,他们形影不离,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曾经把荀洪元吓得够戗,这种情绪严重地影响了同学们。 “你们不用害怕,”体育老师不得不安慰前来陪他的几位同学,很显然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歉意,“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真的,我不会骗你们。” 体育老师开始用行动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的脸上老是露出一种不是很自然的笑容,他的话又多起来,到了晚上,临睡觉前,他向三位来陪他的同学讲过去的事,讲他怎么和蕙认识,怎么相爱,蕙又是怎么会得病的。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有一次甚至哭了起来。 体育老师终于使他的学生们相信他已经彻底地摆脱了死神的诱惑。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笑来,他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教学中去,把对蕙的爱都转移到了学生的身上。他成了大家心目中最好的老师,为了讨好他的学生,他索性从自己的简易住房,搬到了大草棚去和学生一起住。无论是体育课,还是童子军课,他上得都十分投入。当他在课堂上讲到“露营”这一章时,同学们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因为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太诱人的章节。 上“露营”这一章时,正是北风呼呼的冬天,坐在简易的教室里,同学们的心被身兼童子军教官的体育老师绘声绘色的叙述,挠得痒痒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露营”是一个多么可爱有趣的字眼。露营意味着能在荒野里搭几个帐篷,同学们一块儿住在帐篷里,把教科书上讲过的结绳,生火,侦察,偷营都真正地做一次。露营意味着完全不依靠别人,自己做饭,烧菜,洗衣服,自己管理自己地过那么几天。大家想入非非,激动万分,都盼着露营能够早一天成为现实。 荀洪元他们把搭帐篷的地方都想好了,就在离学校三里多路的那个平缓的山坡上。那座山很高,在山脚上却有一个很好的平坡,有许多参天的高树,可以选两棵光溜溜的白杨来做营门。山坡前是一条现成的小溪,溪水潺潺流过,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这样的小溪用来洗脸洗澡洗衣服再好也不过。他们要在小溪上,用木板和童子军棍架起一座小桥——自己架的桥,走起来一定更有味道。也许住个三天,也许住个五天,早上,让初升的太阳把大家唤醒,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晚上,在帐篷前面燃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同学们挨个地说那些最有趣的故事。那将是学校生活里最值得纪念的日子。 春天来了,一天天地热起来,露营成了一件大家都在盼望的事。日子先自作主张定下来,四月四日是儿童节,没有比这一天更适合露营的日子。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才能搞到帐篷。体育老师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向他的母校借,那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抗战后迁往内地就驻扎在离他们不远的狮子山下。体育老师领着荀洪元和另外三位学生,兴冲冲地赶了去,可对方以帐篷已旧,容易损坏为借口,死活不肯借给他们。 体育老师领着荀洪元他们去了童子军用品社去打听帐篷的价格,那数字是个天文数字,要比他三年的薪水都要多。同学们想到了自己的零用钱,省下来聚在一起,听上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离买一个帐篷却相差太远。买帐篷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物价飞涨,大家就算是积攒钱的话,也是离它的距离越来越远。 2 是胖子要人给大家带来了希望。那希望一时间那么强烈,大家都觉得露营的日子,突然之间,近得伸手就能摸得到。胖子要人是学校从未露过面的董事长。据说没有这位董事长,也许就没这学校。据说这位董事长钱多得能把一座城市买下来。儿童节前夕,胖子要人心血来潮,打算亲自到学校来视察。体育老师立刻想到可以让胖子要人捐几个帐篷。 荀洪元在胖子要人来校前的几天,狠狠地忙了一阵。他把写作文的全部本领拿了出来,打了无数遍草稿,时髦的好词都用上了,然而体育老师还是不满意:“成不成就在你笔底下了,你要写出这么个意思,就说抗战期间教育学生,童子军的训练特别重要。要写出露营在童子军课程中,有头等的意义。你要用雄辩的理由去说动他,不是要用心去打动他,教他看了,心痒痒地,简直就想亲自去参加这次露营。” 荀洪元很快就忘了他的请求书写了些什么话,只记得当他最后一次把那篇文章交给体育老师的时候,体育老师的眼光里闪着晶亮的泪花。 荀洪元永远也不会忘了递请求书的那一天。那一天,大家一律穿上了童子军装,比任何时候都干净整齐,左胸前小口袋上横着一条蓝色的布片,上面绣着“智仁勇”三个白色的字。一切都是体育老师事先安排好的,平日不一定系的皮带系了起来,平时不一定系的领巾系了起来,童子军绳扎成雪白滚圆的一段,扣在右腰间的裤子上,人手一根童子军棍,神气十足。最显眼的是男孩子们新剃过的光头,白白亮亮的一大片。 体育老师身为童子军教官,他的打扮和同学们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根带子,系在带子下端的小哨子藏在胸前左边的小口袋里。同学们昂首挺胸地站好了,他们看着体育老师新剃光的大脑袋,想笑不敢笑。体育老师的脑袋实在太大,剃了光头以后,怎么看都滑稽。 胖子要人比原定的时间迟了三个小时才到。但是他终于还是来了, 来之前,先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刷刷刷跑过来,看得学生们一个个都傻了眼。这队士兵看上去比神气十足的童子军更神气十足,锃亮的皮带,绑腿,黄的翻毛皮鞋,呢制服,隔二十步一岗,脸上没有表情地夹道站着。 随着“立正!——敬礼”的声音一路喊过来,荀洪元总算看清了胖子要人的面目。 早就听说过胖子要人很胖,可荀洪元从来也没见过竟然还有这么胖的人。他产生的第一印象,胖子要人是由两个货真价实的马铃薯叠起来的。他的脑袋大,肚子大,个子却太小。他迈着很小的步子,走到了讲台上,开始训话。 大家根本就不在听胖子要人说些什么,说什么并不太重要。除了反复念叨的“礼义廉耻”,不时地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大家心里想的全是露营必需的帐篷。胖子要人没完没了地说着,荀洪元觉得他肥胖的身子一堆肉似的堆在那,活像个圆顶的帐篷。 荀洪元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下,迈着正步走向主席台。他将作为童子军代表,亲手把请求书送给胖子要人。这是一个辉煌庄严的时刻,荀洪元一路走,心口一路咚咚咚直跳,仿佛有一只小老鼠要从那儿蹿出来一样。因为太紧张,荀洪元忘记了排练了无数次的立正敬礼。他诚惶诚恐地将请求书递了上去,胖子要人笑着接过装请求书的大信封,抽出请求书看了几眼,笑着点点头,又塞进了大信封,转手交给了毕恭毕敬站在旁边的随从。 3 胖子要人笑着由校长和校长夫人陪同,去休息室。坐定以后,校长夫人红着脸说:“我们这有一个叫荀洪元的同学,是个邮票迷,听说您也是 一个爱好邮票的人?” 胖子要人不屑一顾地说:“一个小孩子,也能有什么好邮票?”校长夫人又把早就守候在门外的荀洪元叫进休息室,这显然是事先 就安排好的,校长夫人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让他不要紧张,让他把自己的集邮册拿出来给胖子要人过目。 荀洪元的集邮册由两块楠木片夹着,那是荀洪元自己设计的,首页是他父亲题的八个篆字:“邮存与存,邮亡与亡。”胖子要人打开集邮册,不当一回事地翻着,很快他被其中的一张邮票吸引住了。大家都注意到了胖子要人眼睛突然发亮。 隔了半天,荀洪元神情沮丧地离开休息室。守候在门口的体育老师领着一群同学连忙迎上来,问他怎么样。荀洪元心疼自己的邮票,沉默着不肯开口。体育老师说:“你跟他提了帐篷的事?”荀洪元点点头。体育老师又问:“他怎么说,答应了 ?难道他不答应?” 荀洪元说:“他拿了我三张邮票。” “那帐篷到底怎么说?”同学们七嘴八舌,“到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呢,儿童节都快到了。” “荀洪元,你没看见大家急成什么样子?”体育老师顾不上安慰若有所失的荀洪元,“你快说呀,他到底怎么说了?” “没说什么,”荀洪元也不知怎么说才好,胖子要人确实没有说什么,“他点点头,他就是点点头。” 第六章 1 儿童节那一天当然没有去露营,大家失望透了。也许是想去露营的愿望太强烈,也许大家都太相信胖子要人,那一年的儿童节是一个最糟糕的节日,因为大家都太失望。荀洪元心疼自己白白损失的几张邮票,一想到胖子要人就生气。体育老师感到有些对不住同学们,是他煽动了大家对露营的激情,是他使大家着了魔。 在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体育老师很感慨地说:“其实没有帐篷,还不是一样可以露营。”说这话时,同学们已经在大草棚里一个个都上了床,他的话顿时害得好几个同学伸长了脖子。 “再说,如果不是在露天,又能叫什么露营呢?”体育老师忽发奇想,他突然想到了没有帐篷也不妨尝试尝试的可能性,“我们今天是童子军, 可是我们的未来是什么呢,我们将投笔从戎,变成一名杀敌报国的军人, 你们说难道不是吗?” 体育老师的话很有诱惑力,那年月学校里最常见的情绪,就是自己赶快长大,当兵去。当兵要比在学校里安心读书有趣得多。 “地当床,天当被,我们为什么不能就在露天过一个难忘的夜晚呢?” 体育老师发现大家已从被窝里钻出来,都跑到他这边来了,“起码我们男同学可以试一试。天正在热起来,我们可以把这次有意义的活动安排在夏天,到那时候,我们不是连被子也不用带了吗?再说,就一个晚上,我们大家总不至于感冒。” “晚上要有蛇怎么办?”一个同学冷不丁地说。“蛇?”体育老师一怔。 “还有,还有蚊子怎么办?”荀洪元补充说。“要是校长不同意怎么办?” “正好下雨怎么办?” 大家七嘴八舌,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体育老师用手捋捋正在长出来的短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心想讨好同学们,但是这么多具体的问题,他实在回答不出来。 2 天很快热得已经到了可以下河游泳的程度。学校的后面有一条小河,中间隔着一道竹篱笆搭成的围墙,要去游泳,必须从学校的大门走,得 绕一个不小的圈子,才能来到河边。同学们嫌费事,便派调皮胆大的,在篱笆上扒开一个洞。先只是一个小洞,刚够一个人虾一样地弯着腰钻过去。随着太阳一天辣过一天,篱笆上的洞越来越大,两三个人并排都能挤出去。 校长知道了,通知事务处,让他们立刻找两个工人来修。于是两个工人拿了竹子,竹篾,弯刀,整整忙了一上午,修好了。当天下午,篱笆上就少了两根竹片。第二天篱笆上又有了一个小洞,第三天晚上竟和没修时一样。传到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又好气又好笑,仍然让事务处派人去修,修好以后,在篱笆上贴了一张布告:“禁止拆毁篱笆,违者严惩。” 过了几天,布告撕掉了,篱笆上又有了个洞。校长真正地生了一回气,临了,不得不听从校长夫人的意见,干脆在竹篱笆上修了一扇可以开启的小门。 体育老师常常在小河边教同学们游泳。他自己也游得不好,小河很浅,像他那样人高马大的身坯,根本游不起来。所谓游泳,更像是在小河里泡着洗澡。会游泳的同学便沿着小河往上游走,走出去很远,走过那个他们曾经想露营搭帐篷的山坡,一直走到一片很大的湖面为止。 有一天,几位觉得老是游泳没意思的男同学从湖里爬出来,往湖边的一座大山上爬。这座山要比离小城不远的狮子山高得多。在半山腰,他 们惊奇地发现一个很大的山洞。洞口十分隐蔽,像一张大嘴似的只裂开了一道细缝,风吹雨打,洞口石头上的棱角全被磨掉了,到处都长着一朵朵野菊花差不多的白霉斑,就好像石头也会生锈一样。爬在山上的野藤蓬蓬松松倒挂下来,仿佛是滋生的人的胡须。 洞里面很凉快,大家气喘吁吁刚爬过山,身上汗津津的,说不出的惬意。才进洞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洞顶上有一滴一滴的水珠不住地往下滴,滴滴嗒嗒响着。洞里面很大,大得大家手拉着手,走出去了一大截,再也不敢继续往前走。 “下次带了火把来。”一个同学这样建议。 “这个洞里也许藏着什么宝贝呢,”另一个同学想到了看过不久的 《福尔摩斯探案》,“很可能多少年前,这儿住着一个十分有名的大盗。” 大家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灰白色的石壁,突然两三只受了惊吓的蝙蝠,扑打着翅膀迎面飞过,同学们吓了一大跳,掉头便往外跑。跑出洞口,大家格格格笑起来。 大家回去把探险的经过说给体育老师听。体育老师听了,眼睛孩子气地亮起来,他决定过几天和同学们一起去山洞探险。自从露营的事告吹以后,体育老师对太失望的同学们一直存在着内疚。他显然不准备放弃一次讨好大家的机会。大家一听体育老师的话,高兴得大喊大叫。过了几天,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带着风灯、火把,还有童子军棍,出发去山洞探险。 这一次因为又有风灯又有火把,大家终于看清了山洞的真面目。很像一张半张开的大嘴,往里走,说到头就到了头。山洞的顶部形成一个巨大的弧线,像人的上颚一样,靠舌头根那儿是一块平平坦坦的大石头,仿佛是一张天然的大炕,可以睡许多人。 “为什么我们不在这山洞里住上一夜呢? ”体育老师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大叫起来,“让我们回去好好地准备准备,我们要搞一次真正的露营。” 3 那果然是一次辉煌的露营活动。准备得非常充分,因为山洞里凉,大家都带上了足够的衣服。干粮也多得有些铺张浪费,大家怎么也吃不下。 就在洞口生了一堆火,毕竟是夏天,大家离火远远地坐着。一堆篝火只是一种气氛,好像没有了那种气氛,就不能算是在露营。一位同学把自己家的一条狗也带来了,那狗很瘦小,挤在一群孩子中凑热闹。大家都要体育老师讲故事,体育老师看着孩子们那么高兴,自己也很激动。“说什么故事呢? ”体育老师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显得有些笨拙,“大家知道我最不会讲故事。” 荀洪元让体育老师再为大家说说蕙的故事。多少年以后,荀洪元曾经后悔自己当年太冒昧,不该在那时候重新提到蕙。这是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星光闪烁,孩子们一阵又一阵地笑着。荀洪元的请求使得欢乐的气氛稍稍打了些折扣,体育老师怔了怔,半天没说出话来。 体育老师走到篝火边,捡起地上的枯树枝,往火里扔。 第七章 1 有一架小日本的侦察机,大约在空中遭到我方炮火的袭击,或者是机械故障,或者油箱里的油耗尽了,两位飞行员不得不在返航的途中,仓皇弃机跳伞。小城里到处在议论日本飞行员跳伞的事。黄桷树边上那块巨大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如发现了小日本的飞行员,应该向谁去报告的通知。当地驻军派出了几支小部队,在跳伞的区域进行全面搜索。搜索的结果,在悬崖峭壁的一株大树上,找到了一位已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的飞行员。想象中另一名飞行员也应该就在附近,搜索部队一次一次把那座山像梳头似的清理了几遍,但是仍然没有找到。 那是暑假里的第一天,荀洪元和几位男同学沿着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河,又一次往上游走,到上游的那个湖去游泳。荀洪元不会游,湖很深,只好老老实实坐在湖边替同伴看衣服。在湖里游泳的都是班上赫赫有名的几个调皮蛋,有一个偷偷爬上岸,趁荀洪元不注意,在他后面狠狠地推了一把,荀洪元猛地翻进湖里,扑咚扑咚手脚乱打。挣扎了一会儿,几位同学 笑着把他推上了岸。 荀洪元很生气,捞起放在岸边的衣服都往湖里扔。这一来,大家的衣服全湿了,便都脱光了,挂在湖边的小树上晒。老在湖里泡着也没意思, 荀洪元突然挑起了战事,在那位把他推下湖的男生的屁股上极响地拍了 一记,于是大家光着屁股在湖边上追来追去。 一位眼睛尖的同学突然发现山坡上有个人影子在晃动。大家都不相信,然而看见的那一位坚信不移,赌咒说:“要是说谎,就是小狗,好 不好?” 大家顺着那位同学的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家发现山间小路上,一个人影一晃,没有了。这一次确凿无疑。大家也不争吵了,挂在小树上晒着的衣服一会儿就干,一个个连忙穿起来,开始爬山。 在山洞里还留着上次露营时没用完的物品。他们最先想到的,是有人会偷他们藏在山洞里的东西。快接近山洞时,他们看见一个身影连滚带爬,钻进了山洞。他们孩子气地追了过去。 “喂,出来,”他们对着山洞大声喊着,“不许碰里面的东西,那是我们的,听见没有?” 山洞回荡着孩子们幼稚的童声。 大家都不敢进洞探险,都憋着嗓子,用大话吓唬躲在洞里的那个人。但是山洞里的人耳朵就跟聋了一样,随他们怎么叫,就是不出来。一个孩子捡起石块往洞里扔,这一带头,接二连三的小石块便仿佛雨点似的直往洞里飞。 “喂,你不出来,你就是小日本!”孩子们对洞里藏着的人发动强大的心理攻势,“再不出来,我们就去报告了,听见没有?”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个同学干脆呼起口号来。 没人愿意留下来守着洞口,大家折腾了一气,力气已经用完了,扔下一大堆狠话扬长而去。 2 孩子们去向当地驻军报告,他们夸大了山洞里的人会是日本飞行员的可能性。一名年轻的军官听了他们的汇报以后,很严肃地问:“好吧,都给我说老实话,你们究竟看清了没有,想想好再说。”孩子们七嘴八 舌,自己跟自己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得不承认他们谁也没看清。 年轻的军官说:“没看清,你们怎么知道那是小日本的飞行员?” 孩子们没话可说。 难怪年轻的军官会不相信,他们汇报的地点,和日本飞行员实际跳伞的地点相差太远了一些,中间还隔着小城和一条江。 荀洪元气鼓鼓地说:“山洞里的东西是我们的。” 孩子们还想说什么,年轻的军官已笑着将他们送出了兵营。年轻的军官告诉他们,山洞里藏着的很可能是当地的农民,要不就是逃跑的壮丁。他让孩子们好好地在家待着,别到山上去乱跑。“真要是日本鬼子的飞行员,就你们一群毛孩子,也对付不了。”年轻的军官伸出手,在荀洪元的光头上摸了摸,笑着说,“喂,你们今年多大了?” 3 孩子们一回去便武装起来,都穿上了童子军军装,系上了皮带,神气 十足地拎着童子军棍,准备出发。荀洪元突然想起了体育老师,他是童子军教官,应该喊他一起去。 那一天很闷热,他们找到了体育老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走。体育老师十分勉强,他不想扫孩子们的兴,他完全是很被动地跟着大家走的。天色正在黯淡下来,气候沉闷得好像是在蒸笼里。为了在天彻底黑之前赶到山洞,大家不得不加快步伐。他们沿着学校的那条小河往上走,走过那个偌大的湖面,开始顺着那道唯一的山间小路上山。天说黑就全黑了,天气更加沉闷,好像随时会下一场大暴雨。他们不得不点上风灯, 跌跌撞撞往山上去。荀洪元不小心摔了一跤,童子军棍失手滚出去很远,掉在了一道石缝里。他急得大叫,同伴立刻阻止他,因为这儿离山洞已经非常近。 失去了童子军棍的荀洪元,顾不上手上的伤痛,捡了一块石头在手上,既壮胆也可以当武器。孩子们想得最多的,只是应该夺回那个属于他们的领地。那块领地曾经因为露营而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变得有些神圣。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地盘被别人所占领,他们必须毫不含糊地驱逐入侵者。很快就到洞口的附近,他们就像童子军课上所教过的偷营一样,分散成扇子形,小心翼翼地围了上去。 孩子们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这是有人在往山洞的深处跑,大家立刻情绪激昂,守住了洞口,大声叫:“出来,乖乖地出来,听见没有?” 体育老师做了一个手势,吹灭了拎在手里的风灯,让大家别说话。他轻轻咳了一声,十分严肃地问道:“喂,洞里是什么人,请你出来,听见没有?” 山洞里没任何反应,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体育老师又喊了一声,仍然不见任何动静。孩子们跃跃欲试,又准备往山洞里扔石头。体育老 师连忙阻止大家,他划着了火柴,将风灯点上,拎着风灯,往洞里面照了照,大摇大摆地往山洞深处走去。同学们举着童子军棍跟在后面。 在山洞底部那张天然的大炕上,畏缩着一个极瘦极小的人。当风灯摇曳的光圈射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像困兽似的,对着大家龇牙咧嘴,做着要扑出来的样子。一开始大家都没想到他果然就是那位跳伞的日本飞行员,他的身上又脏又臭,是一张黑乎乎的娃娃脸,仿佛讨饭的孩子。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十五六岁正上着中学的男孩子。 同学们举着童子军棍,向他逼过去。他猛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大家才看明白,他身上穿的是军服,是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军服。在后方,谁也没见过真正的日本兵是什么模样,不仅同学们如此,甚至对于体育老师也是一样。除了那身没见过的军服之外,大家注意到他还穿着一双笨重的大皮鞋。 体育老师充满疑惑地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那个人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看得出他很害怕,想讨饶或者解释什么的,他突然弯下腰,摸出一把匕首来,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出于本能地往后退的时候,那人已经咣啷一声,将匕首扔到了体育老师的面前。 4 没法形容孩子们的喜悦,大家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当真抓到了小日本的飞行员。日本鬼子在他们小小的心灵中,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魔。他们 抓到的这个飞行员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和逃难中饥寒交迫的难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在飞行员身边是已经扯得很破的降落伞,他的一条腿显然受了些伤,在膝盖部位,用布条绑了起来,血似乎还在渗出来,他明摆着既不会说也听不懂一句中国话。 最能确定飞行员身份的,是荀洪元在角落里搜出的一个皮包,皮包里 有一张很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好几个圆圈。地图之外,还有几粒子弹,大家想不明白,为什么有子弹,却怎么也搜不到枪。 体育老师和孩子们一样激动,他亲自扯下一长条降落伞布,将俘虏的飞行员的双手绑了起来。大家欢呼着往山洞外走,就在这时,一道很强烈的闪电,紧接着一声霹雳,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来势凶猛 的大暴雨,迫使大家不得不等雨停了再走。 倾盆大雨几乎下了一夜,电闪雷鸣,幸好有一块飞出的大石块,像屋檐一样伸出去,挡住了哗哗的雨水。山洞里还有一大堆剩下的枯树枝,于是孩子们曾经熟悉的篝火,又一次熊熊地燃烧起来。又找到了仍然是上次留下来的一个空的铁皮罐头,已经生锈了,擦去锈迹,接了些雨水,放在篝火上烧。因为有了上次露营的经验,这一次做起来十分顺手。 第一罐水快烧开时,一不小心,全翻了,篝火差一点因此熄灭,山洞里顿时烟雾袅袅,一个个忍不住咳起嗽来。好在剩下的枯树枝很多,体育老 师让大家注意节约,不要一下子把燃料全部用完。雨哗哗哗一个劲儿地下,到半夜,大家肚子都饿了,便拿出带来的煎饼分着吃。因为天热,又是焐在身上的包袱里,煎饼已经有些馊,也顾不上了,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体育老师让荀洪元喂煎饼给他们的俘虏吃。荀洪元起先很不乐意,虽然他在课本上听说过优待俘虏这个字眼,但是他的母亲毕竟是惨死在日本飞机的扫射下,他的父亲还在前方的战壕里指挥着部队和日寇浴血奋战。为了安全起见,被俘的日本飞行员不仅被体育老师捆住了双手,而且两只脚也被紧紧地捆在一起。始终有一位同学拿着缴获的匕首,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看得出这位俘虏也饿得够戗,他绝望的眼睛看了看正在分吃煎饼的同学,咽着口水把头扭向别处。 荀洪元故意到俘虏面前,慢吞吞地吃给他看,待自己完全吃饱了以后,撕下极小的一块,像逗一条小狗似的,扔在了他面前。已经成为阶下囚的日本飞行员看了看掉在面前的那一小块煎饼,弯下腰,很委屈地用嘴去叼,由于手脚都捆着,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咬住那一小块煎饼。煎饼上已沾上了泥土,他一边迫不及待地往肚子里咽,一边往外吐泥土。 体育老师觉得荀洪元不应该这么做,他走过来,从荀洪元手上拿过煎饼,亲自喂给俘虏吃。体育老师的做法让荀洪元稍稍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看见体育老师一脸的严肃,十分庄严地喂着煎饼。被俘的飞行员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跪在那儿,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哽得喘不过气。同学们都围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的俘虏吃。他们的俘虏在孩子们的注视下,显然有些觉得不好意思,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煎饼,突然眼眶一湿,滚下来了几粒泪珠。那泪水在满是泥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明显的痕迹。 荀洪元好像一下子忘了在他面前的应该是敌人。母亲的死对他来说,一眨眼间,已经变得有些遥远。他觉得面前的这一位,起码不像他想象中的日本鬼子那么凶残那么狰狞。他情不自禁端起了铁皮罐头,好像是为自己刚刚的态度感到抱歉,十分友好地喂水给他们的敌人吃。体育老师咧着嘴笑了,他的笑对荀洪元是一种鼓励,荀洪元觉得自己这么对待俘虏很有意思。“你要喝,你就把它全喝完吧。”他还想不太明白面前的 这一位根本不可能懂他的话。 大雨是在天亮前才停的,体育老师和他的学生押着俘虏,兴高采烈地上了路。一夜的暴雨引起了山洪暴发,山下的那个湖面陡然扩大了许多。 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小河,这会儿汹涌澎湃,成了一条咆哮的巨龙。体育老师意识到他们被困河边,原路返回,显然是行不通的。 体育老师不得不选择另一条路下山。雨后的山路滑得不得了,童子军们斗志昂扬,一路唱着童子军军歌,一路跌着跟头,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在天又一次黑下来之前,将抓到的俘虏押回小城,送到当地的驻军手里。 5 那一年荀洪元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抓到了小日本的飞行员。黄桷树边那块巨大的黑板上,用夸张的文笔,报道了他们智擒顽敌的丰功伟绩。小城的老百姓到处都在议论,说童子军如何如何了不起。 第八章 1 体育老师后来死于缅甸战场,关于他的英勇牺牲有种种传说。1944年的夏季,是中国漫长战争苦难的最后阶段。这一年,全球的反法西斯战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垂死挣扎的日本人发动了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进攻。攻势在炎热的夏季开始,以排山倒海之势摧枯拉朽,大踏步地向纵深挺进。秋天的第一阵凉风刚刚吹起,日本人已经逼近了当时美国人在华的最大军事中心桂林,对散发着腐败臭气的重庆政府的彻底垮台,形成了最直接的威胁。 当时亚洲战局中,唯一的亮点是史迪威将军亲自领导的在北缅进行的战役。荀洪元已经进了中学,他和他的同学所以特别关心北缅战场上的战事,是因为前一年体育老师报名参加了远征军,这刻正在沙场上浴血奋战。 体育老师的死讯,是和他一起报名参加远征军的高年级同学抗战胜利凯旋时带回来的。在北缅铺满落叶的丛林中,中国远征军曾经留下了十万具遗骨,体育老师不过是其中之一。关于体育老师的死法,有种种不同,或悲惨,或壮烈,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只是他的死亡。体育老师姓殷,黄桷树边那块巨大的黑板上,曾经出过一期纪念抗战胜利的专号,荀洪元小学的国文教师,为体育老师写了一篇很漂亮的祭文。那篇祭文得到了小城众多文化人的一致称赞叫好。正是从那篇祭文中,荀洪元才第一次知道体育老师的全名叫殷铭扬,是东北哈尔滨人。 荀洪元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体育老师临去蓝姆伽兵营参加集训前,带他最后一次去给蕙上坟。 体育老师站在蕙的坟前,默默说着什么。蓝天上飘着白云,有两只小鸟在天上飞着,唧唧喳喳叫。体育老师像一座黑塔似的站着,垂着头。体育老师说:“荀洪元,你知道蕙生前最喜欢什么花?”荀洪元摇摇头。 “蕙最喜欢的花,是夜来香。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夜来香?” 荀洪元又一次摇了摇头。 体育老师没有关照荀洪元在来年的春天,为蕙献上一束鲜花,献上几枝夜来香。体育老师什么都没有关照,他脉脉含情依依不舍,看着那座已长满青草的坟丘,发呆。体育老师留给荀洪元最后的记忆,就是他站在蕙的坟前发呆。 2 荀洪元最后一次看到蕙的坟是在他离开小城的前一天。踌躇满志归来的父亲,领着他和他头一次见面的继母一起去向母亲告别。荀洪元漂亮的继母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她很不容易地弯下腰,将一大束鲜花放在荀洪元母亲的坟上。 荀洪元母亲和蕙的坟上都开着一簇一簇的野菊花。荀洪元突然想起 了过去的岁月。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想起了那次毁灭性的空袭,想起了蕙的死和体育老师的殉情,想起了露营的帐篷和胖子要人,想起了那位满是泥垢的脸上淌着泪水被他们活捉的日本飞行员。 荀洪元从母亲坟前的一束鲜花中,取了一部分送到蕙的坟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怀念体育老师,他觉得体育老师正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回转身来,十分执著地问穿着美式军服胸前挂满奖章的父亲,什么是夜来香。父亲在他的询问下,不知如何回答。荀洪元又问他的继母,继母想了想,十分尴尬地摇着头,说不知道。 荀洪元始终没明白蕙最喜欢的夜来香,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多少年 以后,他成为一位文章写得很好却一直不曾走红过的作家。为了写一篇纪念体育老师和蕙的文章,荀洪元向许多人打听过夜来香。关于夜来香有种种说法,最后他不得不去向生物学辞典请教。在《简明生物学辞典》 的834页上,有两条关于夜来香的权威记载: 夜来香(Telosma cordata)别称“夜香花”。萝摩科。多年生缠绕藤本。叶对生,卵圆状心脏形,脉上有微毛。伞房状聚伞花序腋生,有花多至朵,夏秋开花,花脚呈高脚碟状,黄绿色,香气浓,夜间尤盛,故名夜来香。我国华东地区和华南常见,热带亚洲和欧美各国亦有栽培。除供观赏外,花可炒茶,也可作馔。根和花供药用,能平肝明目。 夜香树(Cestrum nocturanum)别称“洋素馨”、“夜来香”。茄科。 直立或近攀援状灌木,高2—3米。茎圆柱状,叶条长而下垂。叶互生,长圆状卵形或长圆状披针形,全缘。花多数组成腋生和顶生的伞房状花序。花冠狭长管状,上部五浅裂,绿白色至黄绿色,晚间极香。原产热带美洲,我国云南、广西、广东、福建都有栽培,作园林绿化树种,供观赏。花可用作芳香原料,商品名“夜香茄浸青”。 荀洪元知道,也许只有蕙自己,才明白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夜来香。也许体育老师是知道的,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夜来香,夜来香”,沪宁一带的卖花女常常这样叫卖。那是一种叫“晚香玉”的花,属于石蒜科,也俗称夜来香。一种看上去不漂亮而且价格很便宜的花,也许让蕙耿耿于怀的夜来香,只是这种在宁静的夜晚,能给人送去清香的最普通不过的花。 3 1944年初秋,体育老师在北缅浴血奋战之际,在沦陷地的上海, 有一个化名叫金玉谷的作曲家,有天晚上去唱片公司录制唱片。这一天天气反常地闷热,作曲家的活干得很不顺手,在工作休息的间隙,他打开了录音间的后门,一阵浓郁的花香,随着清凉的南风扑面吹来。万籁俱寂,隐隐传来夜莺的啼叫。面对此时此景此情,作曲家立刻产生了一股不能遏制的创作冲动。录音工作结束以后,作曲家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开始酝酿一首后来广为流传的歌曲。到了家,在昏暗的台灯下,作曲家摊开五线纸,在上面尽情地宣泄他的乐思。 这首乐曲便是《夜来香》。尽管参考了中国民歌《卖夜来香》和古歌 《夜来香》,但曲调和旋律却充满了欧美风味,有着慢伦巴的轻快节奏。 1944年的沦陷地上海,《夜来香》是最流行的一首歌。据说在乐曲定稿的一个月内,先后识谱哼唱过的大歌星有王人美、姚莉、龚秋霞等等。 据说当时红得发紫既是影星也是歌星的周璇,看了曲谱也连声叫好。 真正使《夜来香》传遍大街小巷的是李香兰,这是一位叫做山口淑子的日本女人,李香兰是她取的中国名字。在战争结束之前,没人知道红极一时的李香兰会是日本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据资料记载,《夜来香》的唱片当时非常畅销,许多人都会跟着唱。很显然,在1944年,这首优美动人的乐曲,慰藉了被战争搞得疲惫不堪的人心。 到了1945年,蕙在小城狮子山坟头的小树已经长得很髙,体育老师长眠在北缅开满野花的丛林中,荀洪元也已是一名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日本战败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在大日本帝国无条件宣布投降的三个月前,一台中日合作的交响音乐会《夜来香幻想曲》,在上海的大光明大戏 院隆重公演三天。这是上海当年最豪华的戏院,有红色的天鹅绒的靠背座席二千个,全都对号入座。这是一次轰动的高水平演出,连日满员,票价加价三倍:担任演奏的上海交响乐团,是由世界水平的外国人组成,号称东方第一,团员以意大利人,德籍犹太人,澳大利亚人和白俄人为骨干力量。晚会在李香兰优美动听的歌声中结束。根据日方谍报人员的调查,参加的听众如痴如狂,百分之九十几是中国人和住在租界的白种外国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音乐常常没有国界,在一个充满痛苦和灾 难的时代里,一曲《夜来香》,终于唤起了人们的另一种情感。夜来香香味扑鼻,《夜来香》如泣如诉。 那晚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夜来香,夜来香 夜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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