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初版于1986年,讲述了两个青年男女,在北大荒恋爱、结婚又离婚的故事。《隐形伴侣》阐述了每一个人的体内都有另一个终身无法摆脱、令人恐惧和震颤的“隐形伴侣”。这是一种无法和解、难以缓释的心理冲突。作者张抗抗尝试了有关潜意识、无意识、梦境、幻觉、隐喻、心理活动等多种写作方法,在其创作之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叶辛
40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波澜壮阔”四个字,不是我特意选用的形容词,而是当年的习惯说法,广播里这么说,报纸的通栏大标题里这么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还是毛泽东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这一说法,也不是我今天的特意强调,而是天天在我们耳边一再重复宣传的话,以至于老知青们今天聚在一起,讲起当年的话语,忆起当年的情形,唱起当年的歌,仍然会气氛热烈,情绪激烈,有说不完的话。说“波澜壮阔”,还因为就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召唤之下,1600多万大中城市毕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奔赴草原、渔村、山乡、海岛,在大山深处,在戈壁荒原,在兵团、北大荒和西双版纳,开始了这一代人艰辛、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讲完这一段话,我还要作一番解释。首先,我们习惯上讲,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1700万,我为什么用了1600万这个数字。其实,1700万这个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的权威统计,应该没有错。但是这个统计,是从1955年有知青下乡这件事开始算起的。研究中国知青史的中外专家都知道,从1955年到1966年“文革”初始,十多年的时间里,全国有100多万知青下乡,全国人民所熟知的一些知青先行者,都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宣传开去。而发展到“文革”期间,特别是1968年12月21日夜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那个年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且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不过夜”。于是乎全国城乡迅疾地行动起来,在随后的10年时间里,有1600万知青上山下乡。而在此之前,知识青年下乡去,习惯的说法是下乡上山。我最初到贵州下乡插队落户时,发给我们每个知青点集体户的那本小小的刊物,刊名也是《下乡上山》。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形成波澜壮阔之势时,才逐渐规范成“上山下乡”的统一说法。我还要说明的是,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根据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实际数字统计的,比较准确。但是这个数字仍然是有争议的。为什么呢?因为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的是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数字,没有统计千百万回乡知青的数字。回乡知青,也被叫作本乡本土的知青,他们在县城中学读书,或者在县城下面的区、城镇、公社的中学读书,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读到初中毕业,照样可以考高中;他们读到高中毕业,照样可以报考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学,就像今天的情形一样,不会因为他们毕业于区级中学、县级中学不允许他们报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武大、南大。只要成绩好,名牌大学照样录取他们。但是在上山下乡“一片红”的大形势之下,大中城市的毕业生都要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乡本土的毕业生理所当然地也要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他们的回归对政府和国家来说,比较简单,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寨上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学校和政府不需要为他们支付安置费,也不需要为他们安排交通,只要对他们说,大学停办了,你们毕业以后回到乡村,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自食其力。千千万万本乡本土的知青就这样回到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里。他们的名字叫“回乡知青”,也是名副其实的知青。而大中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城市,迁出城市户口,注销粮油关系,而学校、政府、国家还要负责把他们送到农村这一“广阔天地”中去。离开城市去往乡村,要坐火车,要坐长途公共汽车,要坐轮船,像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长沙的知青,有的往北去到“反修前哨”的黑龙江、内蒙古、新疆,有的往南到海南、西双版纳,路途相当遥远,所有知青的交通费用,都由国家和政府负担。而每一个插队到村庄、寨子里去的知青,还要为他们拨付安置费,下乡第一年的粮食和生活补贴。所有这一切必须要核对准确,做出计划和安排,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离开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人数,还是有其依据的。其实我郑重其事写下的这一切,每一个回乡知青当年都是十分明白的。在我插队落户的公社里,我就经常遇到县中、区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们和远方来的贵阳知青、上海知青的关系也都很好。但是现在他们有想法了,他们说:我们也是知青呀!回乡知青怎么就不能算知青呢?不少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于是乎,关于中国知青总人数的说法,又有了新的版本,有的说是2000万,有的说是2400万,也有说3000万的。看看,对于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一个十分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要结合当年的时代背景、具体政策,费好多笔墨才能讲明白。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还有多多少少类似的情形啊,诸如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插队知青、病退、顶替、老三届、工农兵大学生,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字眼,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看不甚明白了。我就经常会碰到今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凭啥你们上山下乡一代人要称“老三届”?比你们早读书的人还多着呢,他们不是比你们更老吗?嗳,你们怎么那样笨,让你们下乡,你们完全可以不去啊,还非要争着去,那是你们活该……有的问题我还能解答,有的问题我除了苦笑,一时间都无从答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出反映知青生活的“黄土地之歌”、“红土地之歌”和“黑土地之歌”系列作品这一大型项目,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既利于经历过那一时代的知青们回顾以往,理清脉络;又利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懂得和理解他们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岁月;还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对于知青来说,无论你当年下放在哪个地方,无论你在乡间待过多长时间,无论你如今是取得了很大业绩还是默默无闻,从那,一时期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知青。这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历史的巨轮带着我们来到了2012年,转眼间,距离那段已逝的岁月已40多年了。40多年啊,遗憾也好,感慨也罢,青春无悔也好,不堪回首也罢,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我们人生的过程,40多年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或将永久地铭记在我们的心中。风雨如磐见真情,岁月蹉跎志犹存。正如出版者所言: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谈不上“感天动地”,但也是共和国同时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的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亟求正确定位,给生者或者死者以安慰,给昨天、今天和明天一个交待。是为序。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7年考入黑龙江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毕业后调入黑龙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5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60余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多次获得全国大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
太阳沉落之后,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云霭下耐心等待了许久。漫冈的草尖尖上,闪烁着阳光未曾燃烧净尽的火星子。那一整个夏天,夜都是来得这么磨磨蹭蹭。直到它终于将那些金灰色的萤火虫,一只只收进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匍匐歇息,浑蓝的天空才突然一下子不见了。钻过围墙东头那个破土洞时,她的舌头死死抵住了自己的牙缝,唯恐那怦怦乱跳的心,真会弄出什么动静。鼓鼓的帆布书包,蹭着洞壁啪啪直往下掉沙粒,在静悄悄的野地里,像军训实弹演习时落地的炸弹崩响。那会儿她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头上一对刷子似的小辫儿变得硬邦邦,好险没把她自个儿卡住在洞口。一阵苦涩的蒿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围墙外才有的青草味。她直起身子,望见那片空荡迷茫的旷野,模模糊糊,像一团弥散的浓烟。她深吸一口气,又袅袅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顾。他在哪里?凉丝丝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叶上,蛇一般地从脚脖上爬过,又缠在鞋面上,脚指头粘湿滞重起来。在江南冬天的水田里踏荸荠,瑟瑟搜寻稀泥中坚冷的硬块。初中最后一年下乡劳动,依依哭着离开那田埂上铺满蚕豆苗苗的小村落。这农田鞋下,是土豆地,头上是高梁穗、苞米须子,如重重叠叠的围墙,重重叠叠的黑夜。穿过去、穿过去,却总也穿不过去……他呢?手电筒早已攥出了汗,一截刚刚洗净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只按一下。夜如此严厉陌生,吞没了树影和最后一线晚霞,连灰蓝的天空,连银白的星星,连油绿的风,连迅疾包围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嗬,北大荒,望不见一星灯光、一点渔火的寂寂原野,才有这样无边无际的夜,这样无穷无尽的黑色。像开春时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么全心全意……手里的电筒终于闪了一闪,从她头顶的一棵小榆树梢忽地掠过。她打了一个寒噤。几道横七竖八的铁丝网,从围墙顶端匍匐过去,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冷光,如一面巨大的网,从天空俯撒下来。土墙的拐角上,两座残破的岗楼依稀可辨,遥遥相对,像两只窥探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眨动……到了放风时间?脚下会有纸团扔过来?也许就要高呼口号,将热血染红铁窗。英雄为什么总是要被囚禁?无论怎样牺牲都是英雄……那曾是多么虔诚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铁丝网的象征竟会有如此根本的区别——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劳改犯。这残留的土墙、岗楼、嘹望台……时时提醒着他们,这是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劳改……她毛骨悚然。她从未一个人在墙下独处。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风中,那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墓冢、一个牢笼、一个洞穴,渗出阴森森的凉气。蒿草塞率响动,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关掉手电!”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环过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汗气与烟味混杂的男人的气息。她把头靠在那宽宽的肩上,舒了口气;又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埋进他怀里。他很快放开她,侧过身子,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猎犬,急急地说:“听!什么声音?”……像是冬天旷野里秃秃的电线杆上怒吼的北风;像是融雪天野甸里远远的狼嚎;像是开闸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怆地旋转;又如一群受了伤的小鸟,在嘤嘤地诉说什么……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颤音,参差不齐地从围墙里隐隐传来。“是哭声。”她说,“我们排的南方女生,刚才全哭了。”“哭什么?”“她们收到家里来信,钱塘江发大水了,要冲进城里来……有人说,见不到姆妈了。一个人哭开了头,两个人哭,最后大家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阿丽哭得抽筋……”他打断她:“把手绢给我。”“做啥?”“给我。”她摸出手绢递他。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儿。他在手里捏了一把,还给她。好像,笑了一笑。“想不到,你倒没有哭嘛。”“是没有哭。”她也笑笑,“她们刚刚开始哭,我就走出来了。”小时候,妈妈去上班,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妈妈回来。妈妈!可她自打离开家,就没给妈妈写过信。她哭什么?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有没有人看见你出来?”他想想,追问一句。“没有。她们只顾哭了。”“郭春莓呢?”“她也没有哭。去寻杨大夫了,说要给大家打镇静剂。”“哦。毛巾牙刷带没带?”“带了。还有钱和粮票……”他默不作声,她听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好,我们走吧。”他终于说。“到哪里去呀?”“跟我走好了。”“是到佳木斯去看电影吗?还是……”“同你说,不要多问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揽过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