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孔雀——薛涛和文青的中唐》讲述了唐代女诗人薛涛的一生。
薛涛年少丧父,为生活所迫,应召入幕府,被编入乐籍。此后她用了几十年,通过自己的才华和人格魅力才重新摆脱这种低等的身份,成为一个受男性尊重的女性文人,这在有唐一代是不多见的。
《大唐孔雀——薛涛和文青的中唐》中描写了薛涛和几位唐代男性,如韦皋、武元衡、李德裕、元稹、白居易等人的密切交往,其中既有权倾朝野的节度使、宰相,也有大诗人。作者以一个文艺女性的内心去体贴千年前的薛涛和她经历的人,并用鲜明流丽的笔致呈现出来,让我们和薛涛的世界相遇。
作者竭力还原薛涛所处的历史境遇,在历史和文学两个视角中让她从诗的背面转过身来,变得立体。同时作者也以一个文艺女性的内心去体贴千年前的薛涛和她经历的人,并用鲜明流丽的笔致呈现出来,让我们和薛涛的世界相遇。
从歌伎到女官,唐代第一才女薛涛的人生逆袭。
才女,也可以不作
这两年,“萧红”是一个关注度颇高的名字,微博、名家专栏经常提及,有的分析她作品,但更多的人都在可劲挖掘她的私生活,还拍了以她为主角的电影《黄金时代》——给人的感觉是,关于张爱玲,从作品到私生活,似乎能八的东西全都八了,现在再没更多能惊爆眼球的料,于是转移目标,轮到萧红了。萧红有个显见的优势,她和张爱玲一样,笼罩在“民国”这个神奇的似乎能变废为宝的黄金时代的光晕下。
民国才女确有很多,除了上述两位,还有李香兰、张幼仪、黄逸梵、苏青等一批卓越女性。奇妙的是,这类才女引起的兴趣远不如前者持久,比如李香兰,要不是新近去世,恐怕知道她的人并不多,或者她让人好奇的部分原因,还来自她和张爱玲那张拧巴的合影,再比如苏青,她所获得的小范围关注,恐怕也主要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这类才女有个共同特点:她们的生活看起来更正常、更励志,性格中没那么多神经质的成分,没那么多“自我”需要呵护,适应性更强,更懂得如何与世界周旋,也正因如此,她们作为正常的才女努力生活、工作的人生,少了一些戏剧性,也就少了看点。
接过张爱玲的接力棒,萧红继续了才女人生的戏剧性这个主题,在她短暂的30余年的生命中,除了写作,的确折腾出了一些事。私奔、怀孕、被弃、生子、孩子送人、家暴、远赴日本、复合、离婚,其间穿插着生活的磨难、身体的病痛以及各种歇斯底里情绪的发作,似乎她不愿、也没有能力平静地活着。萧红临终绝笔“平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当年读到,心有戚戚,待我过了30岁,明白自己性格的边界,也摸索出一套自己人生的规则,撇去时代的原因,萧红给她人生制造的种种混乱,她的折腾,她的作,我已经很难去同情。
这也是我极为崇敬唐代女诗人薛涛的原因。
薛涛,16岁被西川最高行政长官韦皋召入幕府,侍酒赋诗,因为触怒长官、时局的动荡,两次被罚边充作营伎,既而被释、脱籍,以及与元稹发生的那场面目狰狞的爱情。薛涛前半生的际遇,可说与很多才女没有两样,才貌双全,经历坎坷,遇人不淑,爱情无望。
但薛涛人生最耀眼的篇章是在她30岁以后。她侨居浣花溪畔,制笺、写诗,既是节度使幕府酒宴的常客,也是众多文人雅集争相宴请的贵宾。韦皋时期,众多文人的诗歌意象中,都将薛涛与韦幕豢养的孔雀相提并论,一句话,在西川节度使幕府这个男性精英的集结地,男人们想要薛涛扮演的就是孔雀一样的角色:开开屏、卖卖萌。但薛涛在默然的坚守中,悄然反转了这一角色,实现了从幕府交际花到幕僚的转型。
从薛涛流传下来的那些社交场合的应酬诗歌,无论是献给节度使大人的颂扬之诗,还是幕僚、诗友间的唱和,永远无媚态、无雌气,不卑不亢。从16岁到52岁,薛涛长住成都,一生经历六代皇帝,十一任西川节度使,赢得了武元衡、李德裕、段文昌等众多节度使的尊重。所以,她在晚年获得了为筹边楼这栋充满雄性色彩的军事建筑写诗的资格,所以,当她去世,段文昌为她亲题碑名:“唐女校书薛洪度墓”,所以,张篷舟先生为薛涛的一生做这样的总结:“故历届蜀镇欲悉前人治蜀筹边故事,以涛为可咨询之人,期亦见重于时之一因”。
与薛涛齐名的唐朝女诗人,还有李冶、鱼玄机,但唯有薛涛收获了人生的圆满,我在书里写道:“李冶、鱼玄机的一生,都如闲云野鹤,脱略、风流、我行我素,她们以飞蛾扑火的速度,迅速成为传奇。但只有活得足够久,才能看清人生的脉络,来去、始终、起笔、收笔,历历在目。在暴力面前,李冶、鱼玄机均没有还手之力,终生混迹幕府的薛涛,比两人,都多出一份对时代的洞察力。”
是的,和鱼玄机们、萧红们相比,薛涛似乎少了些情趣,少了些孩子气,而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我们似乎也更喜欢才女的作,多情、痴情、敏感、幽怨、柔弱,过度沉溺于自我,而那些像薛涛一样的才女,她们以才自拔,在每一个人生转折点拼劲全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好像显得太有主见,太有行动力,太不作,太不文艺。
从这点讲,不像萧红这类充满怀旧情调的才女,在气质上,薛涛更接近李香兰们,更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才女。她们的日子不是用来作的,而是用来过的。
……
寇研,自由撰稿人。2009年开始,陆续在各大报刊杂志开设专栏,写作随笔约50万字,为《三联生活周刊》等媒体撰写过专栏。2012年,出版随笔集《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为《南方都市报》撰写“研情小说”专栏,现为“腾讯大家”签约作者。
一 少女,开始太早结束太快
二 孔雀,金鸟笼中的孔雀
三 武人的成都,云来梦去
四 最文艺的时光
五 唯一的爱过
六 最后的水国,命中的断舍
七 只有诗,陪她到年华尽头
十四五岁便能写出如此诗作,薛涛“以诗闻外”,也就不奇怪了。诗名传出眉州,传到成都,最终传进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传进了节度使大人韦皋的耳朵,想象这样一个传播旅程,也是件奇妙的事。人生一些重大的机缘巧合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薛涛诗歌即便传进幕府,以韦皋的日理万机、运筹帷幄,未必有时间关注,又若薛涛为人传诵的诗句,恰不对韦皋的胃口,身边既不乏诗友又不乏美女的韦皋大人,也难得会对薛涛多看一眼,假如利用阿兰?德波顿在他成名作《爱情笔记》中对爱情的概率计算,韦皋对薛涛怦然心动的几率,至多也在万分之一吧。总之,种种巧合促使西川最高行政长官韦皋在人群中看到了、看中了薛涛。
贞元十二年(796)左右,薛涛被韦皋“召入幕府侍酒赋诗,遂入乐籍”。这一年,薛涛16岁,恰值“及筓之年”。按唐时女性平均婚龄17岁来看,16岁已是待嫁的年纪。筓,是古代女人用来束发的簪子,把头发绾起来是女子身体发育成熟的标志,可以嫁作人妇了。“筓年是女性的家庭角色变化的标志”7,从此时开始,传统闺阁中的女孩时刻准备着,与合适的男子共结连理,建造自己的家庭,扮演妻子、母亲,成为陈弱水先生所称作的“隐蔽的光景”的一部分。足够幸运的话,她们最后会拥有一份颂扬其妇德的墓志,沉睡千年之后,为现代考古学者所发掘,成为研究唐代女性家庭生活、地位的一份数据,一份材料。
所有这一切,在薛涛16岁时被轻轻地、也永远地错过了。在一般女性即将寻找婆家、训练成为一个妻子的“及筓之年”,薛涛反而走出自己的闺房,走出眉州,远走成都,这个时间点,不能不说显得特别意味深长。似乎是命运的一个暗示,好像是奖励,又好像是被月老遗弃。不管未来如何,薛涛怀春的少女时代都结束了。
韦皋生于745年,召薛涛入幕府时他已年过五旬,考虑到他比薛涛年长整整36岁,所以他和薛涛之间的故事,完全在大叔与萝莉的节奏上。……
薛涛在幕府的生活,尽管偶有阴霾从心头掠过,但好歹没有PM2.5这类让人呼吸不畅的有毒颗粒,何光远在《鉴诫录》中描述了薛涛当时受宠爱的盛况:“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每逢幕府酒宴,薛涛必是最耀眼的明星。……
此时的节度使幕府对薛涛来说,无异于神仙幻境。面对心仪的新装,面对如此的荣华富贵,薛涛的欢喜溢于言表,流露出少女特有的沉醉和无忧无虑的情怀,这是薛涛人生中最为绚烂的绽放。但这种欢欣、天真、不谙世事的懵懂、没心没肺享受宠爱的韶光,毕竟不会永远存在。这样耽于幸福的娇憨小情态,这样不问世事的小轻狂,在薛涛以后的人生中、诗歌中,再也不会出现。……
薛涛毕竟是韦皋点名召入幕府的,到底又有别于乐籍中其他的女性。更何况初入幕府的这几年,并没有因为乐伎这一身份而遇到过什么挫折或是赤裸的鄙视、猥亵,相反,只有宠爱。恃宠而骄,变得有些任性,作为不到20岁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来说,可说是很正常的。薛涛或许有些犯迷糊,一时沉在幸福的云雾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同的是,平常人任了性,犯了点小错,还有修正的机会,即便有惩罚,惩罚也不会那么凶猛、残酷,但若面对的是韦皋大叔就不一样了。根据何光远在《鉴诫录》中的描述,薛涛被罚边的原因是这样的:“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大家都知道薛涛是韦皋身边的红人,连使节拜访韦皋,都要给薛涛送礼,虽然薛涛很识趣,主动把礼物上交,却仍不能打消韦皋的怀疑和愤怒。是否真的怀疑薛涛在他背后有小动作倒未必,关键是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有一类男人,当他权力加身时,权力越大,戾气会越重,越敏感,越容易被冒犯,对人对事,逐渐变得毫无幽默感,也不愿再自嘲,所以古语才说,伴君如伴虎。韦皋是西川霸主,声名显赫,中唐历史排名仅在郭子仪之后,政绩、军功都在那放着,想不摆谱都不行,既是文臣,又是武将,有文人的敏感多疑,又有武将的骄横、独断。这些因素综合在韦皋身上,就造就了一个很难搞的大叔。惹着他了,绝没好果子吃。盛怒之下,韦皋将薛涛罚往紧邻松州的边防军营。
松州,即今日四川松潘县,唐太宗时代曾经在此设置都督府,统辖当地的羌族部落。但安史之乱以后,松州为吐蕃所据,韦皋任西川节度使的整个时期,松州始终未能成功收回。贞元十六年的腊月,是薛涛从出生到此时,人生经历中最寒冷的冬季。薛涛从幕府动身前往松州军营。时隔千余年,又因资料匮乏,很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她是乘什么交通工具前往的?有无人陪同?平素有唱和来往的那些诗友、同僚有无人在韦皋面前为她求情?这些都不得而知。
罚往松州军营,身份上自然就成了营伎。营伎的本职工作是为边防官兵表演歌舞,比如高适在《燕歌行》中写道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司空图的《歌》里也写道:“处处亭台只坏墙,军营人学内人妆。太平故事因君唱,马上曾听隔教坊。”薛涛自己在给韦皋的求情诗里也写了她的日常生活:“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军营生活薛涛定难适应,生存环境的恶劣是一方面,在政界名流的酒宴侍酒赋诗,在营帐中对着生性粗鲁、莽撞的边地官兵唱歌跳舞,可以说是阳春白雪碰上下里巴人。薛涛的处境和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无论她在这段时间内经历过什么,无疑都是刻骨铭心的屈辱。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寒冬,孤身在松州军营的孤女薛涛,她是怎样痛彻心扉地悟到自己人生的真相的?想必是度过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酒宴上的强颜欢笑,曲终人散后,军帐深处传来官兵喝酒划拳的忽高忽低的喧哗,隆冬时节,星子依稀,边塞穷僻,薛涛瞪眼望着帐外漆黑的夜,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承受着巨大煎熬、屈辱和内心折磨,也因为愤怒,她的眼睛炯亮有神,射出狂野的光,旷野深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她心无所惧,反倒羡慕这些畜生有尊严的生与死。
经历了许多个夜晚的煎熬之后,当薛涛终于决定向韦皋写诗请求大人饶恕,提笔的刹那,从前的那个乖巧伶俐、不谙世事的薛涛在她身体里死去了。
……